75.第十四章 瓊華宴(五)
宋璟其實鬆了口氣。
依著他的氣恨不得把蘇皎皎給掐死,可他也知道,蘇皎皎是罪不至死的!
而且如今這個局面,一方面是各方權貴,還包括自己的女兒,一邊是蘇皎皎與錦衣王,這樣僵持起來,不若錦衣王自己出面解決!
有些籌碼,也只有錦衣王才能開!
蘇岸進去見過了皇帝。
他的面容如常,長身玉立笑睨了蘇皎皎一眼,出口的話卻是對宋璟講的:「陛下,皎皎年幼,把幾句激將當真,闖下如此禍端,是臣下教妹無方,請陛下降罪臣下!」
宋璟頓時難受死了!降罪!他錦衣王帶著不世之功而今賦閑在家,讓他降什麼罪,怎麼降!貶為庶人嗎?
但是畢竟不能這麼算了的!
宋璟於是皮笑肉不笑道:「子蘇啊,皎皎這丫頭意欲遠嫁夷秦,你這做哥哥的不會阻擋吧?」
不管怎麼樣,先把夷秦這樁事解決了,從此那個丫頭滾蛋,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不想蘇岸微微一怔,他目光看向蘇皎皎,溫和慈愛像是一把刀,刺得蘇皎皎瞬息間熱淚橫流。
那丫頭明顯挨了打,蘇岸走至她身側,伸手揉著她的頭頂柔聲垂詢:「皎皎是當真對那夷秦世子心儀仰慕,還是自暴自棄走投無路?」
那聲音當真是溫存和煦體貼極了,任是誰聽了這話,也會感激涕零痛哭流涕。
果然蘇皎皎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失聲哭道:「是她們先欺負我!」
剛才的霸道美艷、玩世不恭滿不在乎全然煙消雲散,此時的蘇皎皎就是一個受了委屈見到親人的小女孩子。
蘇岸拍著她的背,輕聲嘆了口氣。
「哥哥謗滿天下,也是讓人隨便罵。若都像你這般任性使氣,還不早都氣死了。」
蘇皎皎哭道:「哥哥!」
蘇岸柔聲道:「好了,哥哥知你委屈。」說著回頭看了眾勛貴一眼,那神態太過於風輕雲淡了,以至於讓人誤會是有什麼春風和煦的好事情。
「家妹無狀,自是在下教妹無方。不過諸位教女教妹,也不比在下強。」蘇岸說著看向宋璟,「便是陛下,也未免對靜怡公主太過寵愛縱容,要知道這天底下,出來混總要還,沒有誰會任憑誰,一直頤指氣使捏扁揉圓。泥人尚有三分性,何況是皎皎。」
一時眾人不說話,他們知道和錦衣王探討這些根本沒有勝算,何況皇帝還在呢,還是皇帝出面比較好。
不想宋璟異常地客氣:「那依子蘇之見?」
蘇岸道:「首先這事皎皎不該做,可既然已經做了,就是得這般斬草除根釜底抽薪,從此普天之下,上至貴女下至平民,縱然腹誹鄙夷,見到皎皎也只能萬馬齊喑道路以目,再沒人敢賣弄伶牙俐齒到眼前添堵,故而在下就事論事,覺得皎皎做得沒錯,做得很好!」
宋璟的眉心跳了跳,這個沈子蘇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合著他妹妹一言不合毀人清白,還是手段高超乾的好!
蘇岸復又道:「我等男子,家族事業科舉從軍,何處不能出頭,心底光明,對那些構陷誹謗自然不屑一顧付之一笑。可是女子不同,陛下和諸位覺得只是女孩子的幾句口舌,可是對女孩子本身來說,毀人姻緣,無異於男子仕途無望抄家滅族,皎皎殊死一搏,再正常不過。若諸位不同意我這話,認為女子閨譽形同虛設,那在下也不明白諸位因何這般興師動眾怨氣衝天了。」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禮部尚書顏光華怒道:「這怎麼一樣!」
蘇岸人在笑,眼神卻形同一把刀子:「怎麼不一樣?還是在諸位眼裡,你們女兒妹妹的閨譽是閨譽,我妹妹的閨譽就不是閨譽了?」
這話無人敢接。過了很久禮部尚書顏光華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冷笑道:「請問明月縣主還有閨譽可言嗎?」
蘇岸人笑得如同清風朗月:「那依顏大人之見,如今令千金,上至公主下至貴女,都沒有閨譽可言了?」
顏光華突然覺得像吃了只蒼蠅般難以下咽!
可是事實上他真的這麼想的!要是女兒還有閨譽可言,他還因何這般怒氣衝天!可是這話真的不能說,他在官場上這麼多年,縱然耿直得罪人,可也知道這話萬萬不能講的!
蘇岸以一種保護之姿,溫柔地將蘇皎皎納入肩懷,然後環視眾人,靜聲道:「皎皎雖然莽撞,但事情做的也是有度有節。一個人就是要對自己的行為言語負責,對別人喊打喊殺,自己就得有橫下心赴死的自覺。貌似諸位的女兒妹妹,都是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皎皎若當真心懷惡毒,奪了諸位閨秀的清白易如反掌,諸位便從來只覺得自家人無辜,沒想過皎皎一念之善嗎?」
「再者,」蘇岸輕聲道:「皎皎做這件事,抱著粉身碎骨九死未悔的勇氣,她早算到了諸位的不依不饒打打殺殺,也料到了我或許無力解救,她讓自己最好的出路,便是遠嫁夷秦!即便如此,她還沒有玉石俱焚,給你們的女兒妹妹留了一線出路,皎皎如此剛烈,而你們的女兒妹妹在恨不得別人死的時候,想的恐怕只是自己榮華富貴高高在上吧?」
蘇岸這一語落,宮殿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我的皎皎,被人強搶,遭人□□,是她自己不畏暴惡以身相搏!如此勇,如此善,落得天下誹謗嘲笑,但不知諸位家的閨秀,又有何德何能,能免天下悠悠眾口?」
「我身為賣酒郎,皎皎遭人強搶,她心無依仗,偏激行事,我無力護她。而今我為錦衣王,公主欲毀其容,貴女欲其身死,她還是心無依仗,寧願遠嫁,鋌而走險,只為自己討還公道。」蘇岸略一苦笑,「故而究其根因,是我無能,哪是什麼皎皎的錯!」
蘇皎皎一時再也不能控制,抱著蘇岸嚎啕大哭!
蘇岸撫著蘇皎皎的背,對宋璟道:「遠嫁夷秦,我不同意!」
眾人本來還被他說得有那麼一點點唏噓,此時突然他斬釘截鐵來了這麼一句,當下驚愕至極!
「我雖無能,可並不是死的!除非皎皎與夷秦世子兩情相悅,否則讓皎皎代嫁,不成!」
宋璟一時也有點懵:「那你意欲如何?」
蘇岸看向他的目光有那麼一點點的寒涼:「那是陛下事,捨不得閨女,便拒了親事。夷秦想反就反,大不了我再帶兵出征,反正我造的殺業無數,不在乎多一樁還是少一樁!」
眾人倒吸口氣,是啊,有這麼個殺神在,夷秦有什麼不好打發?有錦衣王在,夷秦也不敢輕舉妄動好不好!
「用我妹妹,換夷秦歡心,當真天大笑話!十多年前陛下尚還有拒婚之勇,怎麼陛下現在喜歡用這些無腦子的人商議朝堂大事!」
這話乍聽無禮,細思也無懈可擊。給夷秦皇室滅族打得服服帖帖的人在這兒,卻妄圖用人家的妹妹議婚,當真也是沒有腦子!
蘇岸回頭看向眾人:「至於今日諸閨秀事,少與我妹妹廢話,要殺要剮,悉來找我!」
他的目光淡靜,是那種獅子猛虎無視山林的淡靜。
說完他朝外面道:「子虛!送進來!」
聽了他這話,一身黑衣的子虛托著一隻金盤躬身呈給宋璟。宋璟有些動容:「子蘇,你這是幹什麼!」
蘇岸儀容平靜,語聲薄涼:「與其稱王讓皎皎受人欺辱聽憑擺布,不如回家賣酒!」
那金盤裡呈的,是錦衣王的王印信物。
宋璟望著那孤單單的盤子,一動不動,一時情懷抽痛!
蘇岸從蘇皎皎的擁抱中抽身,跪地道:「我的妹妹,得罪了陛下女兒,還望陛下念昔日舊情,給在下一個不殺之恩!」
宋璟唏噓,仰天方忍住眼底熱淚。
一時其餘眾人面面相覷,是跟著求情,還是袖手旁觀拭目以待?
不及眾人反應,宋璟垂著手悲愴道:「罷了!」
眾人一驚,皇帝陛下這是准許錦衣王成為庶民再次離京了?
不想宋璟道:「靜怡與皎皎何來齷齪,究其根因還不是因為你奉旨剿滅甄家,令甄貴妃自殺?算了,她們小兒女的口角玩笑,咱們做大人的,就不要摻和了!」
眾人臉色一白,再次面面相覷。
陛下金口玉言,說了這是口角玩笑。那這舉世皆知沸反盈天的,就只能是個玩笑了?
宋璟道:「誠如錦衣王所言,明月縣主心存善意,玩笑開大了一點!女孩子嘛,不過就是嫁人,他們原有親事的,朕下旨恭賀賞賜,尚未曾有婚配的,若雙方有意,朕下旨賜婚。她們皆能嫁得如意郎君,將來和和美美兒孫滿堂,還有何不可,萬不可提什麼尋死出家之語!」
如此一錘定音了!
眾人仔細想想,竟是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解決辦法。
他們鬧也不過是心疼自家女兒,有陛下表態,在婚事上無礙,雖然不可能真的無礙,但已是將損失降到最小的程度了,他們也得懂見好就收的道理。至於名聲,有皇帝帶頭說是玩笑,也沒人再敢有其他微詞了。
何況,公主身在其中,這於自家的名聲是最大的好處和護身符了!
蘇皎皎被蘇岸牽著手,上車,回到錦衣王府。
一路上蘇皎皎只窩在蘇岸的身側,沉默不語。蘇岸一路無話,卻是在下車的時候,對蘇皎皎道:「皎皎,你來!」
沈嬤嬤和阿荷本來來接,但見蘇岸有吩咐,還以為會責罰教訓蘇皎皎,不由面露擔憂。沈嬤嬤開口求情道:「王爺,縣主剛回來……」
蘇岸沒有聽她的,只是對蘇皎皎道:「過來!」
蘇皎皎提步跟了上去。
上午的春陽明媚,暮春的光影於小徑間輕鬆搖曳,小徑旁雪色的荼蘼盛放,四溢飄香。
天高,碧空,雲閑舒捲。
遠遠的黃鸝舒展羽翼,落在一株娑婆銀杏樹上。
蘇岸的腳步放得輕緩,待蘇皎皎跟上,就在身邊,蘇岸停了步。
他摘了朵荼蘼花,戴在蘇皎皎的鬢角,然後揉了揉她的頭,問道:「剛才怕了沒?」
他的話裡帶著絲笑意柔寵,然後不等蘇皎皎回答,笑罵了一聲:「傻丫頭!」
只這一語,令蘇皎皎復又熱淚奔流!
蘇岸的手指攏上她被打的臉龐,柔聲道:「別哭了,還疼嗎?」
蘇皎皎便哭得像個任性的孩子,無所顧忌,又嬌:「疼!」
蘇岸從袖子里拿出個小瓷瓶,整個人便湊了過去,對蘇皎皎道:「我看看,來,上藥。」
動作溫柔細膩,近得呼吸可聞。
絲絲的清涼很快緩解了紅腫的灼痛,蘇皎皎停了抽噎,蘇岸拉她在花蔭中坐下,隨聲道:「以後打算怎麼辦?」
蘇皎皎抽了抽鼻子:「我再也不嫁人了!」
蘇岸將她攬在肩側,蘇皎皎往他袖子上一鑽,悶聲道:「我就和哥哥過!」
不想蘇岸行雲流水□□無縫般地應道:「好啊!哥哥愛慕你,皎皎不如便嫁給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