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十五章 身世(三)

78.第十五章 身世(三)

夷秦世子奇諾與其幕僚靖先生圍坐桌前,對月品酒。

晚風如熏,琉璃杯中的葡萄美酒,濃稠的色澤酒香怡人。

「聽聞錦衣王釀酒,堪稱獨步天下。」夷秦世子奇諾呷了口酒嘆道:「可惜無緣品鑒一二!」

靖先生的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中,但是他的身形面容卻別有一種模糊清淺,花蔭月影淡淡風,他的人便有了種柔淡的暗然。

他的聲息也清淡,甚至帶著種讓人愉悅的尋味:「世子真的想喝,屬下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弄來一壇。」

奇諾含笑:「素知先生在京城頗有人脈。」

靖先生不動聲色似笑非笑:「不過世子不必用屬下大費周章,明日認親,縱是沈子蘇不許人在他家喝酒,但總是可以討點酒來。」

奇諾於是哈哈笑了。

他敞開胸懷,對著明月似笑似嘆:「沈子蘇自有胸懷禮遇,我卻不知如何面對!」

靖先生握杯的手便緊了緊,他輕嘆道:「世子如此,屬下何嘗不是,十年一劍,屬下煞費苦心經營,不想被他一出山,就砍斷左膀右臂,幾乎便功虧一簣!」

奇諾道:「只不知那個蘇皎皎,於他而言到底重量幾何。大丈夫橫行於世,溫柔寵愛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情趣罷了!」

靖先生克制而隱忍地抿了一口酒,他的側臉對著月光,露出一種堪稱病弱的蒼白。他說道:「世子不會是怕了?我們十年沉潛,苦心經營,而蘇岸,整整十年都是養孩子賣酒,早不是他當年叱吒風雲的世道,未到生死戰,不可斷輸贏!」

奇諾便舉聲大笑。

「靖先生不用激將我!我所圖,與你所謀,不過成王敗寇!怕他什麼?我多年之恨,只恨不遇錦衣王!」

靖先生扣著酒杯,垂眸看著杯中酒光瀲灧,輕聲低笑:「是,我平生之恨,只恨不遇錦衣王!」

第二日奇諾世子登門,蘇岸帶著蘇皎皎出迎。

奇諾世子一見之下朗聲大笑:「皎皎怎麼把眼睛哭成了大桃子?」說完他側首對蘇岸道:「王爺你這也太過嚴格,怎麼便把十七妹訓斥得哭了?」

蘇岸笑道:「是世子招惹,怎麼便怪罪本王?」

奇諾世子將蘇皎皎拉到身邊,頗有一點長兄的體貼關切:「告訴九哥,可是沈王爺為了那點子事責備於你。」

蘇皎皎還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她微微地躲閃開一點,說道:「是我剛從明月庵看望過外祖母。」

奇諾的笑容淡了淡,但是更溫和:「皎皎切莫聽從外面流言,那不過是兩國交戰採用的非常手段,大伯當年是很愛慕你娘的,」說著他湊近蘇皎皎,在她耳邊私語道,「呶,有你為證。」

蘇皎皎卻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她不是不知事的孩子。

一國公主下嫁,勢必許以正妻,可這正妻卻是被凌虐死在兩軍陣前,即便在人背後隱忍苟活生下孩子,一個見不得光的異國女子有何尊嚴地位可言。愛慕?蘇皎皎就只能呵呵了。

那最多只是劫掠顏色的佔有罷了。

奇諾見了她的反應,有點掃興失望,但他笑得更真切和善,伸手親切地拍了拍蘇皎皎的肩膀,繼續耳語道:「九哥非常仰慕沈王爺釀的酒,意欲討要一壇,呆會兒皎皎要幫九哥說話啊!」

蘇皎皎這才露出甜美笑容:「這個自然,我還可以不告而取送九哥兩壇!」

奇諾哈哈大笑,拍著蘇皎皎的肩膀對蘇岸笑道:「都說女生外向,我看我們家的皎皎就知道向著自己哥哥!」

蘇岸在一旁笑語:「世子,請!」

一行人進了花園,奇諾的皮靴一踏上花間小路,頓時讚歎道:「如此風光獨好,大周的簪纓世家果然園林景緻底蘊深厚!」

蘇岸道:「不若北秦,風光奇偉!」

大周習慣性地稱為夷秦,可是人家真正的國號是秦,蘇岸當著人家夷秦世子的面,稱作北秦,是一種非常講究的外交尊重。

奇諾笑納,朗笑道:「王爺此話果真行家!我觀大周雖錦繡江山,偏偏周人安樂,風光景緻便偏於柔弱。不若我秦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壯觀雄偉!」

說完側首對蘇皎皎道:「聽說皎皎喜歡縱馬,待回到了故鄉,九哥給你配上最純良的寶馬,去厄爾多湖看日落,那裡夏天有美麗的成群的天鵝和野鶴,還有美味的白石魚,到時候皎皎玩個痛快!」

蘇皎皎欣然道:「好!」

奇諾眼底的笑意深濃,他揉了揉蘇皎皎的頭髮,說道:「還有閼氏陵,皎皎也帶著沈王爺去拜一拜。」

這才是最後的殺手鐧。

什麼草原風光雄奇,那都有一百一千個借口不去,唯獨這閼氏陵,不容推拒。

看的出蘇皎皎對生母很是在乎,就算是不在乎,一個孝道的理由在大周,便可以橫行無阻。

父母陵俱在夷秦,叔父為王,堂兄相邀,她沒理由不回夷秦待嫁。沈子蘇沒有理由,能不去夷秦。

奇諾含笑的眼底幾乎壓制不住內心的亢奮,棋逢對手,虎遇雄獅,按捺隱忍了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刻,請君入甕!

沒人是可以一直贏的,即便是沈子蘇!

因為蘇岸不飲酒,請的是陸水橫和許青華作陪。

陸水橫英朗雍容,許青華清雋儒雅,俱是風度翩翩容光煥發。二人連同蘇岸,不論是說起夷秦還是大周,無論是說起飲食還是風光習俗,俱是侃侃而談從不冷場,奇諾更是逮著了仰慕已久的好酒,豪飲談笑,一派其樂融融。

據說奇諾是在醉了酒被人抬上車回使館的。

而蘇皎皎在後園,與雲瑤並肩坐在一株海棠樹下。

暮春是花樹落花的時節,海棠也正在凋落,粉粉白白,星星點點。

有淡淡的風,日光透過花樹打下來,大大小小一地斑駁。

雲瑤看了蘇皎皎尚顯紅腫的眼,尚顯稚嫩的臉,默然半晌,輕嘆道:「皎皎可想清楚了?」

蘇皎皎望向雲瑤的目光有點狐疑茫然。

雲瑤撫了撫她的手,聲音很柔,其意卻深幽:「你憐惜喬老太君,痛心你母親,這些都好辦,因為碧心郡主已成一抔黃土,而老太君健在,你在京都,接來奉養都可以,只是,你想好你在你哥和夷秦直接,如何應對了嗎?」

蘇皎皎得知身世,一時情緒激蕩,趕到明月庵抱著喬老太君痛哭一場,被蘇岸領回來時子夜已過。她的腦袋裡激蕩著的一直是母族,其他的還未曾深入思索。

可是聽雲瑤一說,蘇皎皎不是傻子,片刻迷茫之後,很快便領會到其中肯綮,不由蹙了蹙眉。

雲瑤對著花樹長嘆。

「你哥哥,我二師兄,是個曠絕古今驚才絕艷的人物,只可惜命途多舛,情劫深重。」

蘇皎皎驟然聽雲瑤說這話,一時蹊蹺,卻莫名心酸。

「他三歲喪母,老王爺常年鎮守在外,里裡外外全靠著衛伯和沈嬤嬤。他七歲,入宮為伴讀,雖是伴讀,卻形同人質。當年老王爺手握重兵鎮守西南,為消除先帝疑慮,也只有讓獨生子如此。所幸師兄處處周全,與如今陛下還真正處出了幾分情意。」

蘇皎皎突然便感了興趣,湊近雲瑤奇怪道:「我哥在宮裡伴讀,怎麼認你父親做了師父?」

雲瑤粲然一笑。

「這個不是他認我父親做師父,而是我父親認他做學生啊!」

蘇皎皎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

雲瑤的目光澄清如水,帶著淡淡暖暖的笑望著蘇皎皎:「我父親是那種愛才如命的人,他花費巨資把師兄從宮裡贖出來,並承諾先皇,二十年後將為他的兒孫培養出一個擎天柱,有沈子蘇在,大周在!」

蘇皎皎詫然把眼睛瞪得更大。還可以這樣玩嗎?

「而且附帶著也收了當今陛下。家父承諾先皇,只要交出沈子蘇,他有信心把當今陛下培養成一代英主。其實這個英主只是個添頭,原來師兄是當今陛下的伴讀,後來到家父這裡,當今陛下成了沈子蘇的伴讀啦!」

不想蘇皎皎這奇葩關注點與眾不同,她非常好奇地道:「雲先生花了多少錢把我哥從宮裡贖身啊?」

雲瑤哈哈笑了。

「當今東南冀北的五大金礦,彼時皆是無人的荒山。你便想想吧,如今貨通天下的黃金白銀,都是沈子蘇當年的贖身銀子!」

蘇皎皎呆如木雞。

雲瑤道:「不僅如此,今後三五百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黃金白銀,也都是子蘇的贖身銀子!乃至於千秋後世,還會輾轉流轉,我父親這一生,與皇室結交甚淡,竟不想為了一個人這般大手筆!我料想當年先皇,都會妒忌!」

蘇皎皎打量著雲瑤花影里清潤美麗的臉。然後內心淡淡地想,是,哥哥當年多麼感念雲先生啊,何況雲姐姐是這麼好。

雲瑤奇怪道:「你這樣看我幹什麼。」

蘇皎皎便笑道:「姐姐當年,有妒忌我哥嗎?」

雲瑤復哈哈一笑:「我是我爹掌上明珠,只有千恩萬寵,你哥在我爹身邊只會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用功,我羨慕妒忌他幹什麼?」

蘇皎皎嘟了嘟嘴。

雲瑤卻道:「我料定你哥十年歸隱,悠閑懶散,是當初妒忌我的原因!」

蘇皎皎歪頭想了想,還真差不多,有這個可能耶!

「他當年太拼了。」雲瑤輕聲道,「累了倦了自然就懶得幹了。他夜以繼日把別人一輩子的書都讀了,把別人一輩子的事兒都幹了,剩下大把大把的時光,全部閑置一點也不可惜了。」

蘇皎皎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很多與蘇岸的生活片段。

她覺得,哥哥即便沒有閑置的荒蕪,即便哥哥很有一種歡享生活的態度,但他內心有別人無法碰觸難以企及的苦澀痛苦。

因為每年清明、中元,哥哥會一個人獨坐小院空庭,對著滿樹繁花,中天明月。

彼時年紀小,她纏著哥哥問,哥哥便對她說,皎皎你看,杏花開得多麼好,人生幾回逢月明。

待她再大點,哥哥便告訴她,他睡不著。

她年幼時,哥哥常帶著她去東山寺,她在一旁的花叢里玩,哥哥與寺里的方丈師父喝茶下棋,談論佛法。

哥哥的樣子總是拈花微笑的淡然,絲毫找不到金剛怒目舉起屠刀的蛛絲馬跡。

她無數次對哥哥的身份好奇過,甚至懷疑他是哪樁大案被滅門的世家公子。因為他行事做派,完完全全是讀書人的,和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的錦衣王,沾不上半點關係。

只是她不知道,哥哥的身價如此貴重啊!

卻聽雲瑤道:「明擺著,奇諾讓你回夷秦,肯定不是送嫁這麼簡單,師兄當年族滅夷秦王室,殺降二十萬,幾乎將夷秦的青壯年一網打盡,與夷秦那是難以逾越的血海深仇。奇諾那一支被當初的夷秦王發落,成了倖存的落網之魚,看起來似乎與師兄無仇無怨,但是奇諾不是個甘於平淡的,如今夷秦孱弱,自然會歸罪於師兄。」

蘇皎皎道:「那他想幹什麼!」

雲瑤看著她的目光有些複雜:「我不太關注朝政,但是曾隱約聽到風聲,很多大周的罪臣投靠到了夷秦。」

蘇皎皎自然而然想起了蘇岸任職刑部時大殺四方四面樹敵。

「雲姐姐是說?」

雲瑤的目光直視蘇皎皎:「別人尚且不論,關鍵是你,是不是能忘卻家仇國恨,認賊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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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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