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十六章 塵歸塵,土歸土(二)
「請君入甕?」
蘇岸道:「不是,縱橫合圍,根本沒有任何生吉之氣。」
子虛道:「那王爺可曾識得此陣法?」
「識得,」蘇岸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這是一個安寧平和春暖花開的地獄陣!」
子虛默然,卻覺得奇怪,地獄陣就地獄陣,還說什麼安寧平和春暖花開的地獄陣!
蘇岸對他道:「自古兵之道,不僅詭譎,還煞氣極重,難免陰森恐怖之氣。若地獄陣布得腥風血雨殺氣外露,那其實是嚇唬警示,不是真要人命的,偏偏這種,看似安寧無邪,實則暗藏詭譎,是個有來無回的。」
蘇岸說完,已催馬上前。
子虛緊緊跟隨。
斷臂崖雖名為崖,實則是一個幽僻深谷,有一角高高地挺起覆於深谷之上,宛如斷臂張開的形狀,才有了這個名字。
兩人在崖口下馬,沿著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緩步深行。因地勢低洼,叢林密布,中天的明月為薄雲籠罩,夜霧顯得更為幽濃。
羊腸小道,時有碎石林立,枯枝橫路。頭上喬木蓊鬱,有遮天蔽日之感。
子虛拿著火把走在前,蘇岸提個燈籠走在後。
一條蛇吊在枝幹上,用一個引頸俯衝的姿勢猛然向蘇岸襲擊去,蘇岸腳步未停,伸手便捏住長蛇的七寸,任憑長蛇恐懼掙扎將身體糾纏在自己的手腕上。
蘇岸拿燈籠晃了晃,然後一甩手,將長蛇扔進遠遠的灌木叢中。
「夷秦本地,是沒有一丈青這種蛇的。」
子虛放慢腳步:「王爺小心。」
蘇岸道:「我們離別夷秦十年,六萬兄弟長眠於此,多些蛇蟲乃尋常事。」
蘇岸突然頓住,子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一株合歡樹,上面開了紅艷艷的花,其中有一隻幾乎是以蜿蜒炫耀的姿態,凌空綻放,隨風搖曳在他們前方的頭頂上。
有露水傾下,點點滴滴。
子虛道:「屬下記得,原來這裡不曾有合歡樹。」
蘇岸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繞過去,說道:「子虛小心,這是棵滴水合歡,當心有毒。」
子虛繞過合歡,幾乎有些失笑:「怎麼凈是些無可無不可的小動作。」
蘇岸道:「這不是給我們的,是給誤入者的。」
兩人一直下到谷底。
谷底的青草長得齊人腰高,一條大河靜水無聲。薄霧籠罩,天地悄寂,端的是安詳平和。
子虛將手中火把插在地上,然後用腰間劍,將野草打壓在地上,開闢出一個小小的祭台形狀。
蘇岸手中的燈籠,火焰忽閃搖曳。
他將燈籠也放在地上,打開外殼,將隨身帶的黃紙湊過去,很快火舌吞噬黃紙,熊熊燃燒起來。
蘇岸甚是耐心地,一張一張燒。火光映照他肅然悲沉的臉,他穿著一身如雪的白衣,昭示祭奠火光中曾經悲壯慘烈的亡魂。
子虛打點齊整,和蘇岸一起,成對坐之勢,一張一張地燒紙。
他們拿的黃紙並不是很多。
將手中紙一起堆上去燃燒起來,借著熊熊之勢,蘇岸將壺中酒灑在火焰旁,然後撩袍,跪下。
蘇岸行的是兄弟禮,凝視著跳動的火焰,聲質清剛:「諸位兄弟,十年不見,不知可好?當年秋風落葉,爾等因我之故英魂斷送,子蘇一日不敢忘!而今重遇,斗轉星移,屢經風霜,鬢間藏白髮,無以祭英靈,唯一壺薄酒,來自故鄉,尚饗!」
說完將一壺酒,傾灑在火焰旁。
一時間天光暗淡、暗影翻湧,頗有種偷天換日風聲鶴唳之感。
蘇岸已然起身,子虛與他背靠背。
腳下的草地依舊,沒有震蕩波動。變幻移動殺氣騰騰的,是四面山璧高樹,但是只瞬息之間,復又恢復成天地安寧寂然無聲。
蘇岸靜靜地看著,靜靜地等待著。
可是過了許久,還是毫無聲息。
但是整個山谷,已然殺氣四起。
淡月朦朧,有薄霧。
沒有夜鳥夏蟲的鳴響。
即便未見兵戈,但蘇岸知道,這陣勢,是強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氣息。
蘇岸等著等著,便笑了。
「閣下好性子。」
對方並無迴音,回報給他的是絕對的沉默。
蘇岸道:「等我這許久,而今我大事已畢,閣下實在是可以動手格殺了。」
還是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蘇岸道:「閣下布局謀划,沉潛隱忍,該與我有血海深仇,是不忍我做不白之鬼,想要與我賜見一面嗎?」
遠遠的,一個居高臨下的聲音,平靜而清淺地說道:「是該,見一面的。」
蘇岸看向聲音來處,那人站在高高的斷臂崖的山腰上,黑衣,在蘇岸那個仰望的視角觀來,身影瘦而小。
但在他的角度看蘇岸,則是俯瞰眾生,蘇岸如同一隻被淡弱火光映襯的白螞蟻。
雖是賜見一面,但是距離太遠,相差太高,見了等同不見。
「閣下貴姓。」
那人似乎沉吟了半刻:「我姓蘇。」
蘇岸盯著他。
那人開口道:「王爺可是想起了什麼了?」
蘇岸依舊盯著他,不語。那人便有些自嘲玩笑般笑了:「還是王爺殺人太多,全都不記得了。」
蘇岸看著那個半山之上,迎風而立瘦小得幾乎可以隨時隨風而去的黑衣,輕聲道:「蘇靖,蘇不悔。」
他的聲音太輕,子虛是聽到了,可是遠在山崖之巔的蘇靖聽不到。
然後蘇靖便揚聲笑了,聲音中毫無悲憤,依舊是靜的可怕,他笑著說:「我真是痴念了,王爺貴人多忙,殺人無數,殺過誰,怎麼殺的,也無需去記得。」
蘇岸垂眸,腳邊的黃紙已燒成灰燼,有細細的煙帶著燃燒的焦糊味兒裊裊飄散,他顧自低聲,喃喃自語:「蘇靖,蘇不悔。」
子虛見他似乎失神了,當下大聲道:「蘇靖!你少裝神弄鬼,有什麼招數趁早使出來!」
蘇靖倒一下子沒聲了!
天地一時靜寂如死。谷底的霧越加濃了。
應該說子虛那一聲喊,蘇靖的情緒是有起伏的,他再發聲的時候,很顯然不如最初那般平靜清淺。
「王爺既然記得,便知冤有頭債有主,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蘇岸抬頭看向他。
或許蘇靖看不到蘇岸的表情,但是他陡然便知曉了谷底發生了某種變化。
依舊是那兩個人,隔著夜色霧氣,靜立在那裡輪廓清晰。可似乎周圍的氣場變了,他感覺到類似果敢、尖銳、硬冷的氣息。
蘇岸的眸子縮了縮,他的聲音嚴厲,還有悲愴。
「是你!」
蘇靖莫名應了一句:「是我。」
只這簡單的兩個字,聽起來似極簡潔,卻有著別人難以理解的內容和底細。
「當年是你謀篇布局,用大手筆誅殺我大周精銳六萬於此地!」
「是呀!」蘇靖的聲音笑得有一點飄,「不過讓你跑了,其實也真的沒有你後來那般大手筆!」
「我錯殺你全家,你自當恨我!乃至你也可以恨陛下!可你不該叛國投敵,誅殺自己同胞!」
「我不曾恨過誰。」蘇靖的語聲很像就事論事的耐心解釋,「恨是一種多無用的情緒。我只相信力量,大刀闊斧快意恩仇或者苦心謀划徐徐圖之,總之不擇手段達成目的的力量!什麼大周,夷秦,異族同胞,那似乎是你才會考慮的事,我不管這些。」
蘇靖頓了一下,繼續道:「當年我家蒙難時,那是我一家一族的苦難,與別人沒關係,也沒有同胞。後來我著意復仇時,也是我的事,我要殺你,不管同時殺誰,只要這麼簡單而已,沒有同胞不同胞的牽累。」
蘇岸閉上了眼睛。
蘇靖道:「其實我現在也蹊蹺狐疑,當年的你,怎麼就能逃掉呢!初戰慘敗,敗得一敗塗地,精銳折損十之六,自己傷得半死不活,你哪裡來的智謀勇氣,一戰再戰,敗中求勝,最終勢如破竹斬獲夷秦王室殺降二十萬?想來王爺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啊,靖每次夜深想起,與這樣的人為敵手,當真雖敗猶榮!」
蘇岸苦笑。
蘇靖卻似乎被勾起了話頭子,開始滔滔不絕起來:「想來你的心志堅忍,真不知是什麼做成的!當年你馬踏夷秦,大勝將至,突然一道賜死的密旨從天而降,你明明是心如死灰的!那杯酒也分明是被人看著飲下的,怎麼就可能沒死呢?沈子蘇,請你告訴我,你怎麼就可能,真的沒有死呢!」
蘇岸道:「原來勾結高家的,是你啊!」
「是啊,便是我啊!」蘇靖有了幾分宣洩的激動,「高家甄家,那麼一盤子棋,就是我啊!當年我家破人亡,改頭換面隱姓埋名,做了高家的一個幕僚政客。因我身體殘缺,從沒在人前出現過,可是高家的家主實在是太信任我,他信任的是我的身份,蘇家餘孽,與你沈王爺,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蘇岸便笑了:「你不會不知道,我當年錯殺,也是著了高家的道!」
「是啊,我知道!」蘇靖也笑,「可高家報復起來,一點也不好玩啊!哪有你天縱奇才,讓我賭上命也常常沾不了邊啊!」
蘇岸便想起來,太后的父親,當時的高家家主,還是英明多智的,後來急病死了,下一任家主便是任由蘇靖擺布了。
蘇岸便嘆了口氣。
「你也是天縱奇才。」
蘇靖笑吟吟地朝蘇岸行了個拱手禮:「多謝王爺誇讚!」
蘇岸道:「你掌控甄家高家,進而把控後宮,毒廢了太子,以慢性毒放入陛下飲食,初是再不得子嗣,然後便該疲憊無力沉湎病榻,屆時你扶三皇子上位,雖你自己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但其實整個天下,還不是歸你掌控!」
「是啊,」蘇靖的聲音越發高而飄,「我也很想了知把別人的生死掌控在手心的滋味,一念讓你生,一念讓你死,一念可以抄家滅族,一念可以赦免無罪!那種隨心所欲大權在握的滋味多好多美妙啊,遠勝過你步履維艱以死相博才能掙得一線生機!」
蘇岸突然道:「可是有什麼用呢!我的善公公!」
蘇靖一臉的輕笑陡然凝滯,他似信非信不可思議:「你說什麼!」
「我說有什麼用呢!」蘇岸道,「即便你差一點便能竊取天下,可是其實有什麼用呢!你永遠不能回到十二年前,你蘇家遇難的那一刻,你依舊已然,家破人亡身死族滅。你頂著一具殘屍,面目全非更名換姓,即便竊取天下,也是為別人而活,不是為你蘇家而活!」
「我可以報仇!」蘇靖尖聲道,「我可以用你的命,用他的天下來祭奠!而不是,只用幾張黃紙一壺酒,祭奠你所謂的兄弟英靈!」
「還有夷秦的二十萬大軍,還有邊境平和安樂的百姓,還有我只要想要就可以權傾朝野的滔天權勢,為我的錯,為我的兄弟英靈祭奠!」
蘇靖聽了這話,身體突然輕輕地抖了起來,他升起了一種將蘇岸茹毛飲血的衝動!
「你以為我不走,你可以勾結甄家高家,把控後宮祭奠你的舊仇家恨嗎?你蘇家的案子,是我跪在天下人面前平反的,你能嗎?你不過是把我棄如敝履的富貴,撿起來興風作浪罷了!」
「是啊!」蘇靖喟嘆中有幾分克制的黯然,「我是撿了你棄之不要的,而你一旦回來,就大開殺戒毀了我的棋局!甄家死了,高家敗了,三皇子完蛋了,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厲害的敵人了!」
蘇岸道:「敬謝!」
蘇靖俯首,喃喃道:「所以你必須死啊!我怎麼忍心看著,我畢生心血付之東流!即便已付之東流,我也要有人為之殉葬,同歸於盡才好啊!」
「何況,」蘇靖突然揚聲道:「甄家死了高家敗了也沒關係,只要你死了,我依舊可以繼續我的棋局,掌控我的天下!沈子蘇!你去死吧!」
「你覺得,你現在可以殺了我?」
蘇岸這聲譏誚的反問,讓蘇靖陡然清醒,谷底霧大,他只能看見蘇岸模糊的身影。
蘇靖握了握拳,笑了。
「沈王爺放心,完全可以的!」蘇靖笑道:「這是新研製的□□,可以連發二十箭,鋒利的劍尖射入肌膚,因為它速度太快了,乃至都不覺得疼,人的血均勻綻放,宛若大瓣扶桑。在下始終覺得,只有這般美艷璀璨的扶桑花,還配得上王爺您的絕代風華!」
說完,他看了看天,看了看腳底谷下的霧。
「即便蒼天庇護,怕也是不能滿足這美好的天意了!這□□幾顆連貫發,也可以散發。我在這山腰上藏有伏兵三百,一張弩散發二十箭,縱有大霧彌散,可只這般箭如雨下,王爺您那方寸之地,六千箭的天羅地網,必無人可以喘息存活的間隙,所以你看,縱有天意,還是勝不了人為。」
蘇岸一聲長嘆:「蘇靖,我為我過去的錯,再次向你說聲對不起!」
蘇靖俯首,微笑:「不必,我要的只是你的命,從來不是你的歉意。歉意和仇恨一樣,都是些無用的東西!」
他輕輕抬起了手,對蘇岸道:「沈王爺,永別了,希望來生,有緣再見!」
然後他果斷地將手斬下,毫不猶豫絕不拖泥帶水。
伴隨著他的手勢,箭雨鋪天蓋地!
「哥哥!」天地間彷彿有一聲倉皇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