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⑤章 慰
001糾葛始於昨晚
邵令航自認不是個魯莽的人,但看著腳邊的箱子,他覺得,或許還是銀票更省事些。
不過她昨晚說過,比起銀票,鈺娘更喜歡白花花的銀元寶。
她還說,要是鈺娘不肯放她走,讓他抓起銀元寶亂扔,鈺娘愛錢,定會讓手下跟班去撿,她就可以趁亂逃跑了。
後來她說,跟公子說笑呢,公子別當真。
想起她的話,邵令航的嘴角幾不可見的抿了一下,支在膝頭的手微握成拳。
鈺娘姍姍來迎,風韻猶存的臉上笑靨如花,視線先在地上的箱子上打了個轉,后才順著寶藍色緙絲連雲紋的袍角掃上去,心裡卻跟著一驚。
不是說來贖人的么,怎麼端著這麼一副喜怒難辨的臉?
「這位爺是想贖人?」鈺娘搓著雙手上前。
「蘇可。我要帶走。」邵令航簡單明了。
鈺娘挑了挑眉,視線再次落在木箱子上——這樣的箱子放銀元寶,怎麼也要萬兩,能買下她醉香閣所有的姑娘了,甚至花魁。他卻要贖蘇可。是她聽錯了嗎?
「蘇可是我們這裡……」鈺娘有些拿不準。
不過邵令航沒等她說下去便接了話,「她只是這裡的一個領家,我知道。」
鈺娘臉上一僵。
邵令航又道:「但我願意用一個秦淮花魁的價錢贖她走。」
他說完揮了下手,身後兩個常隨將地上的大箱子開了蓋,五十兩一個的官銀大元寶整整齊齊碼放在箱子里,頂棺頂蓋。
他道:「這裡是一萬兩。」
鈺娘吸了口氣。十年前名動秦淮的花魁倩娘,贖身價也不過八千兩。這其中有多少哄抬的成分,秦淮的人都心裡有數。況且這些年出了多少花魁,又被贖走多少花魁,沒一個價碼能抬這麼高。
蘇可不僅比肩,甚至還超過了。
這可倒好,秦淮河畔這麼多家青樓,還從沒聽過有身價一萬兩的領家。鈺娘撫著心肝自覺長臉,這事要是傳出去,醉香閣在秦淮就是數一數二的了。真是沒想到,蘇可還有這樣的本事。
那麼,蘇可到底是什麼人呢?
在鈺娘這裡,蘇可只是一個在老家混不下去,沒有辦法才來秦淮討生活的遣出宮女。半年前宮裡下了道旨,遣出了少說也得有五千的太監宮女。京城內外人滿為患,稍微沒有路子的根本謀不到活計。那些不想被家裡人隨隨便便嫁給鰥夫當續房,或是給大戶人家做小妾的宮女們,有自願的,有被誆騙的,有賭氣的,好多都來了秦淮。
所以凝香跑來說要介紹個姊妹,鈺娘眼都沒抬就讓蘇可到了跟前。
而蘇可其人,中人之姿,沒有漂亮到驚艷,卻漂亮得讓人舒服。硬要挑個詞來形容,就是賞心悅目。雖然是二十二歲的老姑娘了,但模樣肉皮都跟十七八歲的似的。
鈺娘閱人無數,一看就知道蘇可是個能給她賺錢的。只是蘇可倔得很,雖然輕聲細語,但咬死了也不願做接客的姑娘。凝香也在一旁搭腔,說蘇可會識字能算賬,絕對能給鈺娘分憂。賺錢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能當左右手的可沒幾個。
這麼一說,鈺娘倒是也來了興緻。當下情景,還是把人安撫住留下才是要緊。於是就將記牌的活分給了蘇可,讓她好好乾。
記牌就跟後宮里佟史乾的活差不多,記錄哪位姑娘接了哪位客人,是領家分派的,還是客人單點的,客人是坐在下面吃酒取樂,還是跟著一塊上樓過夜了。然後客人大方地給了多少賞也要記,明面上的和私底下的都得記錄在案。也就是行話里的纏頭。
這個活兒需要個油鹽不進的人來干,不能姑娘們給點好處就亂記賬,否則姑娘們存下私房,回頭都贖身跑了。要說從老姑娘里挑一個干這個,難免有貓膩。從手下跟班裡挑一個,除非是太監,否則更容易貓膩。
鈺娘把這麼個活分給蘇可,幹得好自然是左右手的材料,干不好的話正好挑了錯處讓蘇可簽下賣身契。橫豎怎麼權衡,鈺娘都是受益的。
但老話怎麼說的,是金子總會發光。
蘇可在醉香閣幹了兩個多月,雖是記牌,卻大大小小不知料理了多少事。儘管不在客人跟前湊乎,但整個樓里的姑娘卻各個都很信服她。
鈺娘瞧她有這本事,雖還有些猶豫,但也決心豁出一把,將蘇可記牌的活停了,讓她干領家。
領家就是理事的,在姑娘們中間算半個當家,負責訓導和督促姑娘們接客。鈺娘平時不現身,露面也只是招待貴客,大多時候青樓里張羅事情的都是領家。她知道蘇可自始至終都想自保,所以言明,不用她招呼客,只負責管姑娘。而且是醉香閣所有的姑娘。要知道領家也是姑娘,蘇可這這直接就成大領家了。
對於蘇可來說,即便醉香閣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安身之所,可相較而言,能有份差事掙些錢,且還掙得不少,她也就顧不得別的了。
時間這麼晃晃悠悠過去了小半年。蘇可時不時給家裡寫信寄錢,讓他們別惦記。但自己在哪又幹什麼,隻字沒提。
蘇可覺得自己愈發活得像一尾泥鰍,每日插科打諢護衛著自己的底線,很累。時間長了,蘇可看著泥濘的雙腳才遲遲明白過來,這個地方,進得來出不去。她還能留有底線這東西,完完全全是鈺娘看得起她。
不想被當作一盤菜端上桌,蘇可只能更加的兢兢業業。
然而轉折總是忽如其來,和邵令航所有的糾葛也都始於昨晚。
一到初八買賣發,昨晚生意特好,姑娘們供不應求,連花魁貼身服侍的丫頭都給派上去用了。但花魁到底是花魁,不能自己親手鋪床打洗澡水。蘇可不在客人跟前晃,人後一時落了清閑,乾脆就去幫花魁收拾屋子。
說好了要上樓的姑娘,提前都會打招呼,房裡怎麼布置,放什麼東西都是有規矩的。
蘇可還懂些,先是焚上特製的香餅,然後站在澡桶前按著比例往裡面添香露。正聞著玫瑰花香心曠神怡呢,外面忽然傳來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吵雜聲。
要知道花魁住的地方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上來的,自有手下在樓梯處攔著。
蘇可以為那手下不知哪偷懶去了,擰著眉從裡間的屏風後頭走出來。
她剛露頭,門外就丟進來一個人影——沒錯,是丟。
門外兩個男子朝她掃了一眼,嘿嘿一笑,隨即就合上了房門,頂著門框對屋裡這人喊:「來都來了,沒有讓你不知何味就回去的道理。人我們都給你備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曉得伐,趕快受用吧。」說完嬉笑聲漸行漸遠。
被丟進來的人在屋裡抓著門框搖門,但青樓房間的門都是往外拉,外面似乎是用什麼東西頂住了,他使了大力氣也推不開。
生氣之餘,他偏頭看向了她。
這是邵令航第一次瞧見蘇可,站得很遠卻有個清晰的輪廓。未施粉黛,一身素裳,和這花花綠綠的青樓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他腦子裡的頭一個想法是——不愧是好兄弟,果然知道他的喜好。
而蘇可也在打量他。
來了秦淮一趟,蘇可對漂亮姑娘看得審美疲勞,漂亮公子哥兒也瞧得差不多了。但眼前這個人還是讓她蒼老的心咯噔了兩下。
面若冠玉眸似星辰?不不,不是那種溫潤如玉白面書生,也不是風流倜儻俊俏公子,是英挺的眉幽黑的眼,臉龐上每個線條都像是用刀精心刻畫過的,勾出鋒利的線條,不遜的輪廓,將俊美逼成一種氣勢,讓人錯不開眼。
瞧著也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卻將男人的成熟穩重演繹得極為到位。
蘇可覺得他有一種魅力。
不過現在肯定不是芳心亂顫的時候,剛才外面的那兩人已經將話說得很明顯了。
在青樓里混生計,蘇可懂得自保,三言兩句便聽出話音兒,知道自己被認錯成了姑娘,現下已經成了狼嘴裡的食。她強自鎮定下來,落落大方同公子擺明自己的身份:「錦蝶姑娘剛出去醒酒了,不知公子這麼快就上來,公子先歇歇,我這就去把姑娘叫來。」
「門……」他的聲線渾厚低沉,像是寂靜黑夜的深谷里吹來的一股風。
蘇可定睛看著他,他推了推門,繼續道:「門被東西頂住了。」
頂住了?
蘇可看著那兩扇紋絲不動的門,腦中閃過了「俎上魚肉」四個字。待宰不是她的性格,但眼下卻沒有別的辦法。蘇可腹誹著,臉上端出職業笑容來,「公子坐下歇歇吧,我來料理。」
邵令航倒也聽話,聞言就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外間圓桌前的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