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惡氣
「母親泉下有知,見到她怕也厭惡。還是不要讓她去沂州了。」
晚些時候兄弟兩個對坐用飯,裴三同裴六談起這事,便只平淡地這麼說了一句。裴六也沒再多問,橫豎是一個不想提起的女人罷了。他們兄弟兩個並沒想要那女人死,或許留她一命,才好叫她慢慢地後悔贖罪。
白日里裴三下令送薛婉華回沂州,之後聽說薛婉華拚死要見姜采青,心中不免留意,很快又聽到內侍稟報,說姜采青前去見薛婉華了。裴三到底不放心,便緊隨其後趕了過去,誰知卻正好聽到了二人那一番對話。
那些話裴三聽得也不甚明白,但足以做出判斷,他所傾慕的這個女子,乃是異世之人,來自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時代。
神仙?鬼怪?異世奇人?
管她是什麼人,她都是值得自己傾慕的女子。
裴三面上平淡,心中卻多思多慮起來,會不會哪一天,姜采青忽然就回到她的世界去了?
因此他突然就改了主意,將薛婉華髮落到萬里之遙的崖州煙瘴之地,卻又吩咐侍衛,不必說出去讓人知曉。
這麼一來,姜采青應該沒機會會再見到她了吧?還有他們提到的那什麼廣元道人,怕也是個隱患。
眼下再有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告知胞弟實情?
縱然是他,忽然間聽到那些,也足以叫他震驚的了。胞弟一向率性,他知道了又會作何反應?裴三一邊用飯,一邊各種思慮,便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三哥今日可有什麼事么?」
裴三放下筷子,抬頭便對上胞弟問詢的目光,他想了想,索性坦白道:「我今日……倒真是聽了一樁奇事。」
當下裴三便將這事述說了一遍,裴六聽完,只垂眸片刻,便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笑道:「竟真有這等奇事?難怪我總覺得青兒不同尋常,如此說來,她還真不是這世間的凡人俗物。」
「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
「今日她跟那薛氏說,若有機會,自然是想回去的。」裴三定定望著胞弟,對他的這樣的反應倒不意外,只無奈說道:「你倒不當回事,若是她哪一日當真回去了,怕是找都沒處找了。我已將薛氏送往崖州,還有那個廣元道人,不論真假,你往後務必防備著些。」
「其實也不必。她一個人從異世來此,想回家還不是常情?」裴六笑道,「等我娶了她,自然夫妻廝守,她若真有法子回去,我陪她回去就是了。」
見胞兄責怪地挑眉,裴六嘻笑著又補上一句:「反正裴家有三哥呢,我本就是呆不住的性子,去哪裡還不一樣!無非是我們回她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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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姜采青帶著壯小子悄悄進京,菊姨娘進京的的動靜可就大多了。一則菊姨娘變賣了西域的家產,宅院店鋪全換做銀子,金銀細軟和隨身衣物足足裝了幾馬車,帶著王兆花羅一家子,長興翠綺一家子,再加上貼身的丫鬟婆子、長隨護衛,當真是浩浩蕩蕩一大隊。
二則新皇登基,龍椅都坐穩了,菊姨娘進京的事,姜采青和小皇帝又問了好幾回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縱然菊姨娘只是個民家身份的妾室,那也是被小皇帝叫了六年「姨娘」的妾,這檔口也足以讓京中人等高看一眼的了。
於是菊姨娘的馬車還沒進城門,消息便已經送進宮中,一路暢通,處處禮待,等到菊姨娘的馬車來到宮門口,迎候的隊伍可是比姜采青來時還要隆重。
菊姨娘一路沒停歇,匆匆來到姜采青暫住的惠寧宮,儘管是一路勞頓,風塵僕僕,妝容也是簡單,卻仍掩不住她絕美的好顏色。
姜采青家常打扮,淺綠衫子素羅裙,親自去宮門口迎了她進來,頓時讓菊姨娘一路忐忑的心安定了許多。壯哥兒登基的消息,和這一路的陣仗,可真是讓菊姨娘應接不暇,有些暈了頭腦。施禮問安之後,總算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姜采青便拉她坐了說話,先聊起這一路的行程,又說起來時跟素綾辭行時的不舍,原來素綾已經懷了身孕,還不足三月,整日被她家那祁官人當做祖宗一樣精心養著。
「她倒真是個有福氣的。」菊姨娘說著,憶起張家後院,便有些不勝唏噓之感,「奴婢一路上想起她們,若能再見,絳絹必定也養兒育女了。您當日一力散妾,和該是給了她們這等福氣。」
「你自己賴著不肯嫁,這會子倒羨慕她們了。」姜采青笑著打趣道。
「奴婢才不羨慕她們,奴婢賴著您身邊,可不最是個有福氣的?」菊姨娘笑道,「奴婢這大的福氣,如今又巴上皇帝和長公主的大靠山,旁人誰比得了呢。」
「別這兒貧嘴。」姜采青笑著斥道,「我知道你素來是個有見識的,你往後作何打算?我往後怕不會長留宮中,總該有我自己想要的日子,你自己有什麼心愿打算,我必定支持你的。」
「奴婢看呀,您倒是想長留宮中來著,只怕六爺那兒不答應!他那邊還眼巴巴等著呢。」
「你呀你,這幾年旁的沒長進,這貧嘴可長進了不少!」
二人說笑一番,菊姨娘才正經說道:「說到往後……奴婢還真想跟您求個恩典。眼下天下平定,奴婢也不想嫁人,又沒別的去處,您若是允了,奴婢想回張家去。」
「回張家去?」姜采青有些驚訝,「張家如今怕是物是人非,也只剩下一處空宅院了。你若說沒地方去,留在京城就是了,壯哥兒素來跟你也親,必定也想你照看。為什麼要回張家去?」
「壯哥兒如今可是皇帝,哪還少的了人照看。」菊姨娘笑,如今天下終於太平,咱們壯哥兒做了皇帝了,和該是奴婢沾光享福的日子。張家雖沒旁的人了,可偌大的田產、宅院都還在呢,您若是賞了奴婢這造化,奴婢回到張家,可不是安閑富貴、清清靜靜的好日子。」
「說的可也是。」姜采青感嘆道,「要說當日的張家後院,數你最是個透徹明白的。」
菊姨娘淺笑低頭,卻有些落寞地說道:「還不是您待奴婢的好。奴婢孤身一人,自小被賣進江南貴族之家,連生身爹娘都不知道。您也知道,奴婢也是個閑散不爭的性子,卻生了這一張禍水的臉,當日在王家,因著幾分姿色被引來禍事,被主人折辱,被主母虐待,差點弄丟了性命,巧合被張家買去才活下來。再後來跟在娘子身邊,算是過了這幾年好日子。如今若能得娘子恩典,奴婢就回張家去,可算奴婢這下半輩子安穩舒坦了。」
「你既這樣說,我答應了就是。而今張家只剩下你,張家的田產房舍自是要給你的,叫你好好安置才是。」姜采青贊同道。
「不敢瞞您,奴婢路上遇到不少戰亂后返鄉的災民,也曾救助一些,便有心收留了一個父母喪亂的孤兒,跟壯哥兒一般年紀,奴婢打算把他帶回去,養做張家子,一則奴婢算是受了官人和大娘子的恩,收養個孩子,後世也好有人給張家祭祀香火。二則奴婢此生也有個樂趣和依靠。」
姜采青這會子真有些佩服菊姨娘了,守得住本心,拎得清榮辱,這女人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她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說起菊姨娘收養的那個孤兒,姜采青不禁又想起當年的棠姨娘和她所生的女兒,秋棠臨去時,最懊悔的便是被逼丟棄了親生女兒。那孩子若活著,算來也該有六歲了。
她一提起,菊姨娘正好也想到一處了。
「我這幾日正在想,這陣子安定下來,便叫人設法找尋。」姜采青說道。
「若能找到,也算告慰死去的秋棠,她這一輩子實在夠可憐的。」菊姨娘道,都說國家有倒海之力,權勢是好東西,眼下姜采青若命人去找,找到的希望自然是很大的。
「奴婢再有個請求,若是找到那孩子,您將她也送去給奴婢吧,奴婢跟秋棠總算情分不淺,一定會將她平平靜靜的養大。」
兩人喝茶說話,不多會子小皇帝讀書回來,菊姨娘忙的起身行禮。聽說菊姨娘要回沂州鄉下的張家去,小皇帝便有點不樂意,菊姨娘從小照顧服侍他,必定還是有感情的。
不過聽了姜采青贊同,小皇帝倒也點頭答應了,卻又說等會子要去問問辰王,給菊姨娘封個什麼官做做。
「朕原先聽翠綺說過,張家族人十分可惡,姨娘這樣一個弱女子,總該封個什麼誥命,好叫他們不敢欺負你。」
小皇帝隔日讀書,就跟裴三提起,裴三本也有補償張家表兄的心理,一聽這事情正中下懷。
菊姨娘很快因服侍幼帝有功,被封為榮和縣君,她收養的那孤兒也正經做了張家養子,入嗣記在吳娘子名下,由菊姨娘撫養。不久后菊姨娘便帶著養子和豐厚的賞賜,啟程回沂州張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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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姨娘前腳走,時宗玉後腳進京來了。
原來時宗玉自從沂州大戰之後,便跟隨裴三去往涼州一帶,追隨輔助裴三起兵征戰。這段時日他據守後方,直等到北方平定,亂軍清掃乾淨,百姓返鄉安置,才得以進京來。
兩年多的不見,時宗玉看上去愈加沉穩有度,因著見到時宗玉,卻又讓姜采青聯想起他那個讓人憎惡的大哥,難免讓人心中不快。
回宮時因著路近,裴六便陪著姜采青,領著小皇帝一路散步走回去的。姜采青瞥見身邊默默跟隨的茵陳,心下一動,便故意說道:
「聽說時宗玉家族父母一向偏心,他父親凡事只想著他大哥,早年間可叫他受了不少憋屈。如今時宗玉從龍之功,榮耀非凡,卻不知他家族父兄該是怎麼個嘴臉。」
「別提了,說來氣人。」裴六嗤笑一聲道,「前幾日他父親來見他,竟說什麼長幼有序,孝悌有別,如今時宗玉位列朝堂,石宗勉平民白身,反倒襯得他大哥沒臉面,不利於兄友弟恭,硬叫他給他大哥也求個官職,才好家門和睦。」
我呸,這石家可真夠不要臉的!
姜采青心中罵了一句,給裴六使了個眼色,故意笑道:「六爺,聽說時宗玉至近還沒娶妻成親呢。有他那個糊塗混賬的爹,便是哪家小娘子倒霉嫁給他,怕也要受公婆偏心、兄嫂欺負。」
裴六挑挑眉,會意一笑,便也故意接話道:「說這話無用,那時宗玉就是個獃子,也不知愛中了誰家小娘子,怕是人家不肯搭理他,眼睜睜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二人一說一和,茵陳只低頭默默走路,頭都不肯抬。姜采青不知道她方才是不是私下見過時宗玉了,心知當初時宗玉為了保護茵陳,硬是將茵陳送到自己身邊來,一心為茵陳打算,若說這兩人之間沒有情愛,她可是不信的。
回宮后裴六離去,姜采青先安頓小皇帝睡下,洗漱后換上寢衣,便叫人送了一壺茶來,正色叫茵陳坐下說話。
「如今時宗玉有功之臣,怕也不用我再護著你了。」姜采青沒兜圈子,單刀直入道,「茵陳,我不留你了,方才我同六爺說了,明日朝廷下詔,封你為沂寧縣主,讓你風風光光嫁給時宗玉。你嫁入石家怎的都好,可只一條,有仇報仇有怨抱怨,像那樣缺德無行之人,總得讓人出一口惡氣才行。」
像石宗勉那等敗類,害了秋棠一輩子,怎的就能便宜了他!姜采青如今沒由頭直接把他怎樣,卻也有的是法子折騰他。
試想茵陳作為石家的丫鬟,當初差點被石宗勉強佔,被石家折辱錯待,如今卻以高高在上的縣主身份下嫁石家,就算她什麼也不做,那石宗勉也別指望舒心日子了。也算是用這樣的方式,給茵陳、給時宗玉撐腰架勢。
莫怪人都喜歡權勢,權勢是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