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聖子與容器
戈蘭多登上瑪蒂爾達上區的一座緩坡,奧爾文描述的那座秘密公館便出現在地平線的另一頭。
坡上起了風,飛鳥從公館的一頭掠至另一頭,嘰嘰喳喳叫著向森林深處趕去,仰頭一看天空烏雲密布,彷彿隨時都會降下雨來。
今天是羅諾耶的生日,可天公好像並不賞臉。
戈蘭多繼續朝前走去,他把通行令交給了公館外的看守人,對方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才准許他入內。
公館的大廳里僅有幾個掃地的女僕,當戈蘭多一個明晃晃的活人走進來她們仍悄無聲息,沒有一個人停下手裡機械性的動作。
外面的天氣如此陰沉,公館里卻一盞燈都沒點上,冷清得如同靈柩。
戈蘭多穿過那幾名女僕,竟有了種時空錯亂的錯覺,他是誤入了歷史畫像的透明人,不屬於此地此時的任何一個節點,因此那些女僕才看不到他,對他視若無睹。
沒有人向他問好,亦沒有人給他帶路,戈蘭多走向右邊的旋轉樓梯,他上了一級台階,樓梯的扶欄便落下了撲簌簌的灰塵。
雖然有人在打掃,但這座公館的很多地方依然透露著腐朽和破敗的味道。
外部沒有施加魔法屏障,內里也不見有使用魔石加持的工藝器械。
安潔莉娜才被發現不久,這些女僕可能是才被分配來的,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哪位貴族廢棄的老宅,在外面時也看到了鏽蝕的鐵柵欄和上面半黃半青的藤蔓。
不過為什麼會把安潔莉娜藏在這麼破的一個公館里?如果是為了掩人耳目,這種破爛公館和安潔莉娜公爵小姐的身份也很不相符。
戈蘭多緩慢而小心地走著,生怕觸碰壞公館的一角,從而暴露出公館里塵封已久的秘密。
到了二層,整個視野卻煥然一新,廳堂的吊燈好好地工作著,照得木地板光潔明亮,戈蘭多捕捉到治癒法陣的氣息,抬腿尋訪而去,很快就找到了安潔莉娜的所在。
安潔莉娜躺在房間中央的床上,畫在床頂的治癒法陣一圈圈規律地運轉,垂帳里透出水屬性元素因子的淡藍光輝。
戈蘭多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安潔莉娜沉睡似的側臉,她和清醒的時候一樣美麗,小巧的雙手交疊平放在腹部,因治癒法陣的緣故,她的身體微微浮起,髮絲散落在床鋪各處,肌膚在法陣的光映襯下更顯瑩白如玉。
房間里還有幾名醫師,有一名在記錄情況,剩下的在討論。
或許是提前收到了看守人的通知,醫師們聽到戈蘭多到來也只是轉頭朝他點頭示意,說是只要他不打擾他們研究病情,想在這裡呆多久都可以。
戈蘭多走近安潔莉娜的床鋪,撈起了一側的垂簾,紛飛的元素光點扑打到他的臉上,親密地想要滲入他的皮膚。
一名醫師驀然轉過頭來:「格林溫小姐的傷勢很輕,最嚴重的也只是一些摔打導致的骨折跟連帶的皮肉擦傷,但這只是表面。」
戈蘭多看向那名說話的醫師,他是之前在桌旁記錄病情的那位。
是奧爾文讓他給自己交待病情的嗎?
戈蘭多邊啟用透視術查看安潔莉娜體內魔力和元素因子的流動情況一邊聽醫師講話。
「經過進一步檢查我們發現格林溫小姐的精神頻率非常低迷,疑似靈魂和肉體的聯繫變弱,魔力也有虧空過的跡象,我們推測她昏迷不醒的原因是使用了超出自身承受能力的大型魔法。」醫師說。
戈蘭多道:「既然這樣,修復格林溫小姐的精神,再填補她虧空的魔力就能喚醒她了吧……儘管想這麼說,我猜問題一定不止以上這麼簡單。」
「是的。」醫師點頭,他拿起桌上的幾張紙走過來,「那位騎士長大人讓我把這些拿給你看看。」
戈蘭多皺皺眉頭接過紙張,上面記錄的是安潔莉娜體內關鍵器官的實時狀況,基本都無大礙,只有心臟特別奇怪。
正常人的心臟每分鐘大約要跳動八十來次,而安潔莉娜的心臟每分鐘竟然只跳動了不到三十次。戈蘭多又向躺著的安潔莉娜看去。
他不擅治癒系魔法,是故無法看出安潔莉娜身上存在的問題,可也明白這絕不是一個人類會有的跳動頻率。
安潔莉娜體內的魔力如這名醫師所說可以看出主人曾經使用過度,經脈卻是完好無損,如果安潔莉娜在昏迷前使用了大型魔法,經脈是絕對會有燒焦痕迹的,然而醫師沒有提及類似的傷,除非她用的是治癒類的大型魔法,否則實在蹊蹺。
「冒昧問一句,你們有格林溫小姐以前的體檢報告嗎?」戈蘭多道。
「已然確認過,格林溫小姐在昏迷前十幾年的心臟跳動頻率都是正常的。」醫師回答。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師說:「像格林溫小姐這樣的病人史無前例,我們認為很有研究價值,所以討論后決定把她轉移到更隱秘的地方繼續研究直到她醒來。她外部的傷早就治好了,但在格林溫公爵那邊我們一直謊稱還未治好。」
戈蘭多吃了一驚。醫師敢這麼說肯定是有大皇子默許的,然而為了將公爵之女作為研究對象去欺騙重要的權臣……這個性質要更惡劣了。
在戈蘭多失語之際,醫師又爆出令他更吃驚的事情:「格林溫小姐是聖潔之體,就算不是為了研究,我們也不會在這種特殊時期輕易讓她離開王都的。」
這名醫師不但知道安潔莉娜是聖潔之體,還沒有對自己隱瞞,要麼是他上面的人有底牌在手不怕自己泄露,要麼是本就知道自己知情。
可無論是哪個答案,這些醫師都和大祭司脫不開干係。
戈蘭多面色一沉道:「你說的隱秘地方莫非是指艾爾方斯塔?」
醫師沒有否認:「那是目前王都最安全的幾個地方之一。」
恐怕到時候負責醫治安潔莉娜的所有醫師也會遷至艾爾方斯塔上居住吧。
戈蘭多本以為此行不會得到更多情報,此刻聽見醫師會跟大祭司之間的明顯聯繫,安潔莉娜的安放問題又牽扯到了艾爾方斯塔,他的心中便自然而然生出了多餘的想法。
把聖潔之體和預言之子關在同一個地方,難道如他想的那樣,大祭司要使安潔莉娜成為羅諾耶預言之力的容器?如今安潔莉娜昏迷不醒,不是能更好地做一個容器嗎?
醫師說完了該說的,最後問戈蘭多看了安潔莉娜的樣子有沒有想到救她的方法。
「等我升上十星也許能想到吧。」戈蘭多打了個太極。
醫師的表情顯得有些遺憾,隨後他又道:「那就麻煩你把我說的這些彙報給騎士長大人了。」
「我會的。」戈蘭多說完轉過了身。
「請等一等。」醫師叫住他。
戈蘭多腳步一頓,便見醫師在桌下的架子里找出一把傘交到了自己手中:「外面快下雨了,你好像沒有帶傘。」
戈蘭多接過傘來,摸了摸傘柄上教廷的標誌,想了會兒說:「我還會再來。」
抽身出門,待走出公館,頭頂忽然響起幾陣綿遠漸近的悶雷聲,像是一個人醞釀了一整天的情緒終於崩潰,來不及等他撐傘大雨就傾盆如注,澆濕他滿頭滿臉。
倒霉啊。
戈蘭多撐開傘,閃進密集的雨幕之中。
……
羅諾耶今天的精神比往常要好,他在床上遠遠地望著玻璃外下得淅淅瀝瀝的雨水,臉上有一層平日沒有的紅暈。
今天他滿十八,要是連這麼重要的生日都沒力氣過未免太悲慘了點兒,好在今早醒來時就感覺身體輕了許多,總是纏綿不去的熱度都退了小半。
哪怕這一日尤萊尼被雨水淹沒,羅諾耶也還是在心裡感謝了上天。
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正戴著一枚外表樸實無華的戒指,戒指的材質用了一種特別稀有的魔石,這種魔石有價無市,也不知製作者花了多少功夫才弄到僅有的一顆,另外打造的工藝雖然笨拙,卻也能看出很多用心之處,小小一枚戒指,內外環算一起卻刻了超過二十個複雜的法陣和超過一萬道高深的符文,這些符文結合起來甚至組成了羅諾耶的名字跟生日。
法陣跟符文的作用是防禦跟增幅,儲存著的魔力可供緊急時使用,若往內注入極少的魔力,戒指還能發出強烈的光充當照明。
這枚戒指的每一寸都滿溢了製作者的愛意,它不但代表定情信物,還是只為羅諾耶一個人打造的專屬用品,正因為羅諾耶是預言之子才能使用戒指的增幅效果,正因為是契約對象才可共用魔力。
重重條件限制之下,即使被其他人拿到這枚戒指,它也只會是無法啟動的廢品。
對羅諾耶來說這是他收到過的最棒的生日禮物。
不能守護在心愛之人身邊,就讓他的戒指充當自己代為陪伴——這就是戈蘭多製作這枚戒指的初心。
撫摸著戒指上微微凸出的紋路,羅諾耶問藍德道:「那個東西交給朱利爾斯了嗎?」
「已經給了。」藍德說。
羅諾耶放下心來,等看到了那個東西,戈蘭多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兄長的騎士團前天出了尤萊尼的城門,時間軌道上最大的那顆齒輪即將開始轉動。
距離第一個關鍵事件發生還有一周,距離尤萊尼最混亂的時期還有十天,距離他和戈蘭多再會——
就在不遠之後。
羅諾耶讓藍德把窗帘拉了下來,室內回歸黑暗,羅諾耶點亮戈蘭多送的戒指,燦爛的白光又把房間變得通明。
他最近做預言時看到了很多不想看到的場景,耳里也聽到了不少不想聽到的消息。
他的父親困在雪松峽谷,他救不了。
他的二哥和兩個姐姐失蹤,安潔莉娜陷入昏迷,他還是救不了。
只因在世界的輪.盤上,在浩瀚無垠的時間軌道圖中,他的親人,他自己,他重視的一切,都只是最微小的籌碼而已。
凱斯特將軍從戰場歸來,他的兄長則要暫時離開王城,全部是「應該發生的走向」。
演員到齊,天時地利,他無非是提前拿到了劇本,看到了哪些會犧牲,哪些會勝利,卻也看不清真正的過程,他只是按神給的旨意預言,再讓大皇子去一一執行。
費爾加會在毀滅中重生,尤萊尼會在廢墟里涅槃,若是確保這樣的結果,過程怎樣為什麼要去在乎呢。
——對了。
羅諾耶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大祭司的談話。
安潔莉娜是聖潔之體,這點他們都瞭然於心,但從昨天大祭司的話語中羅諾耶推斷出大祭司還發現了安潔莉娜的另一個秘密。
因為那個一向鎮定猶若神祇的大祭司竟然在說到安潔莉娜的名字時難得地動容了。
命運站在他們這邊……大祭司好像是這麼說的。
可羅諾耶卻覺得,命運向來是眷顧尤萊尼的,尤其看到了越多的未來圖景,他更是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