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過了兩天,路主任和師兄又來看望他,還帶來了一份意願書。
路主任開門見山地說:「小許,法院的判決結果已經下來了,這次案子咱們贏了,不過賠償款還要執行一段時間才能要得出來,院里安排了律師專門盯著這事兒,你就安心養病。還有,我認識一位教授,他這些年來一直在進行糖尿病治療康復方面的研究,現在正好在招募患者。我跟他聯繫了一下,介紹了你的情況。他那邊的治療條件和技術都比咱們院要好,如果你願意試一試,他還有一個志願者的名額。」
路主任把意願書遞給了盧川,「這是意願書,叫你師兄在這給你念念。」
如果許苡仁沒估計錯的話,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是早晨臨查房前最忙亂的時候,一堆的實習住培等著路主任帶,一堆的病人家屬等著盧川應付,就算是他以前當班的時候也要忙得焦頭爛額,而現在,他不得不佔用這些關心他的人的時間……以後,也許還會有更多身不由己的諸如此類。
這種無力感,真是太糟了,壓得許苡仁頭又昏沉了幾分。
盧川坐在床邊,盡心儘力地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念了兩遍,連頁眉頁腳頁碼都念出來了。
「苡仁,哪沒聽明白,我再給你念念?」盧川說,「目前來看,靠傳統的保守治療慢慢可以把糖控下來,但是眼睛就不行了,復明可能……你也知道,幾乎為零。」
這一點,許苡仁無論是出於常識,還是在主治大夫給他分析病情的時候都早已心知肚明。所謂「現今醫學手段無法恢復」,意思就是說,短時間內,甚至這一生他都可能等不到醫學手段進步到能治癒的高度了。
盧川嘆了口氣:「一開始你感覺心悸、口渴的時候,就應該早點檢查,年初體檢還好好的……唉,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從這份意願書上來看,他們至少會保證在合理控制血糖、保證你身體健康的情況下進行恢復性治療——路主任來之前問過咱們院的專家了,他們的研究方向理論上有一定可行性。雖然徹底治癒糖尿病,恢復壞死的視神經,和完全消除動脈硬化這幾件事現在聽起來都有點兒天方夜譚吧,但是總得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萬一真是個螃蟹呢?」
許苡仁明白這也許真的是一個機會,他打心眼兒想努力聽懂這份意願書里表達的意思,好好考慮一下,事實上卻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一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心情完全佔據了他的腦海——李超越已經回家了嗎?他回項目組是不是要從沈城上飛機?他還會打電話來嗎?
兩個人共同認識的人這麼多,圈子這麼接近,又是同一屆的校友,李超越這次回來但凡和別人稍微接觸接觸,都很有可能聽說他的事——畢竟連整天「日理萬機」的林琅主任都知道了。
心裡的那個結越結越大,堵得他無暇思考。末了,他低聲反問了一句:「師兄,是不是不會更糟了?」
盧川不知道他指的具體是什麼,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小師弟已經看不見了,安慰他道,「放寬心,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開始治療還不晚。」
「如果去的話,什麼時候開始?」許苡仁問,「在什麼地方?」
盧川皺眉道,「你剛才有沒有仔細聽啊——這是最後一個名額,你確定下來之後隨時可以走,對方派車來接。我剛才查了下這上面的地址,是一家生科院的正規分支機構,大概開車五六個小時就到。」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五六個小時,至少能到達500公里之外的地方——那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數值,足以充分隔絕他和李超越相見的可能性,更不用說,那裡還有一個希望。
這兩個理由就已經足以打敗無數瞻前顧後。
許苡仁的手指撫過腕上的珠鏈,下定了決心:「師兄,麻煩幫我跟對方聯繫一下,我今天就去。」
如果可以選擇,沒有病人不渴望康復,沒有人願意累及親友。沒人甘心失去尊嚴地苟且一生。
幾個小時后,許苡仁辦好了轉院手續,這個名為「甜蜜計劃」派出的接送專車也已到達附院。
臨上車前,他把手機卡拔下來遞給了盧川:「我去了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隨時接聽電話,要是有我以前的病人打電話來,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下。到了那邊之後我儘快託人辦張新卡,第一時間通知你。」
「放心。」盧川接了過來,「我再找個手機把卡插上,有你的電話我都幫你接著。到了之後及時跟家裡報平安。」
來接許苡仁的是一名護工和一名司機。由新威霆改裝而成的轉院車行駛得非常平穩,走了沒多久許苡仁就覺得有些困。
許苡仁盡量對著護工的方向說:「勞駕,幫我把擔架打開可以嗎?我想躺一會兒。」
「好的,稍等。」
男護工聽聲音大概三十多歲,語氣溫和而沉穩,他手腳麻利地把摺疊擔架打開,和車底的固定裝置銜接牢固——聽清脆流暢的滾輪和機械卡扣聲就知道,這輛車和擔架平時保養得很好。
護工問道:「午飯注射胰島素了嗎?幾點鐘?」
許苡仁:「12點左右,餐前。」
護工似乎拿筆記錄了一會兒,說:「中午吃得多嗎?如果不多,睡之前吃點東西吧,免得空腹太久。」
大概是下午兩點左右,如果到了目的地再吃飯,確實間隔有點太長,但許苡仁考慮到飲食問題,於是問:「有什麼我能吃的嗎?」
男護工說:「本來我們五個小時左右就能到的,前面下雪了,有可能堵車,到達時間不確定,所以我們車上準備了飯菜。給你準備的有新鮮蔬菜和蕎麥壽司,都是低油的。」
許苡仁稍稍放心了一些:「那就吃點吧。」
「好,先測下糖。」
男護工熟練地在他指側消毒,飛快地扎了一下,許苡仁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就已經測完了。
「來,你端著這邊,這是叉子。」
許苡仁接過餐具,用叉子也不知是朝什麼菜扎了一口——菜是常見的菜,烹飪手段也只是簡單清炒,但這絕不是一般醫院廚師的水平,明明少油少鹽,吃起來卻像是星級酒店的味道。
他的手指觸覺遠不如以前靈敏,只能掂得出那是一隻很有份量的餐盒,用指尖輕微敲擊了一下餐盒的底部,沒有明顯的迴響。
這麼冷的天氣,飯盒不是空心夾層保溫的,但裡面的菜倒是熱的?
他又用叉子沿著餐盒邊緣挪動了一小段距離,遇到了一個擋板的障礙,跨過障礙之後對著裡面的食物又扎了一叉,送進嘴裡——這次是一道涼拌的苦瓜。
「這是你們來的時候帶的么?」許苡仁手在餐盒底部摸了摸另一塊區域的溫度,「菜還是熱的。」
男護工回答:「是,有保溫箱。吃得習慣嗎?」
豈止是吃得習慣不習慣的問題?
吃著味道像出自大廚的手筆,可是真正的酒店廚師又不會這麼處理原料,他們往往追求口感與賣相,掐根去莖把食材揪得只剩嫩葉,損失大量的營養和粗纖維,而現在許苡仁吃到的明顯有些蔬菜連根莖都保留著,這樣的處理方法倒像是一般醫院廚師的習慣——這也是醫院的食堂被患者家屬詬病的原因之一,經常接到投訴說食堂的菜擇得不幹凈。
眼下這幾道菜倒是營養和口味都能兼顧。
許苡仁一時分不清是附院的大廚把他的味覺煉糙了,還是這位大廚水平太高,只得真誠地評價:「非常好吃。」
「吃得慣就好。」男護工說,「我們副總的廚師對各種素菜的烹飪特別精通,這次由他主要負責志願者的飲食,會安排得很健康的。」
副總?
許苡仁略一思量,猜想大概是路主任的那位教授朋友做這個課題也是和某些投資機構聯合研發的,他合作的這位投資人倒是很上心,連廚師都親自指定。
吃了定量的加餐后,許苡仁在擔架床上躺下休息,車內的暖風吹得人昏昏欲睡。
這輛車載著他每況愈下的身體正朝一個陌生的城市駛去,那裡他沒有親人、同事和朋友,治得好與否已不是那麼重要,至少他不用再擔心會給別人造成負擔。
可能不是那位大廚做的飯菜好吃,而是壓在他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挪開了,所以吃什麼都香?
他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車輛似乎是原地停著的,周圍一片安靜。
許苡仁問:「到了嗎?」
護工說:「沒到,是堵車。」
許苡仁手腳有些無力,精神也不太清楚,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又睡著了。
再後來,車好像軋過了一個非常大的坎,把他顛醒。
男護工好像早知道他會醒來,在旁邊拍了拍他:「沒事,剛才加了下油,繼續睡吧。」
許苡仁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奇怪感覺,他吃的那菜似乎做得太精細了,就算有保溫箱,蔬菜的口感也不像是放了五六個小時的口感,而且還能保持冷熱各異;蕎麥壽司確實適合病人吃,但是蕎麥本身沒有黏性,做成壽司放太久很容易散開,不會包裹得還那麼緊實。最重要的是——
他好像睡太久了。
緊接著他的意識也被混沌吞沒,當他再次醒來——與其說是睡醒,不如說是凍醒的,車門被打開,一陣凜冽的冷風迅速將車內的溫度降至冰點。
厚底靴踩在冰雪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片刻後車門被大力關合。
一個雄厚的男聲用英文朝對講機說:「檢查完畢,放行。」
沉重的鐵門緩緩打開。
許苡仁的手指沿著擔架床的邊緣摸去——他上車的時候是師兄把擔架折了兩折,折成輪椅模式推著上來的,而他現在躺的,是一架不可摺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