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誅妖

第一章 誅妖

時節已臨大寒,山巒河川冰封日久,朔風一起,陰雲低垂,不到半日漫天大雪竟揚揚洒洒而至。-====-

入夜時分,天地間只余白茫茫一片。

舞榭風流處,尋常百姓家,皆在銀裝素裹下,雪急風寒,往昔繁華街市也難覓人蹤,更別提偏居深山一隅,不過百十戶人家的鳳崗庄。山民們早早熄了燈火,上了暖炕,婦孺依偎著沉沉睡去;只有辛勞慣了的當家漢子披了寒衣,仍盤膝坐在炕上,吧嗒著最後幾口旱煙,煙火明滅中,暗自企盼明日放晴,生怕誤了營生。

子夜時,風停雪止,一輪清月穿梭雲海,淡淡寒輝把這小小的鳳崗庄勾勒成一幅絕佳的《山居雪夜圖》,若有騷人墨客至此,當不得要驚嘆造化神奇,不過細看這錦繡畫卷,也有一處敗筆,便是那離山村半里處一座破敝的山神廟。

想必山神並不靈驗,香火也非鼎盛,遠望去,廟宇的廂房皆成了斷垣,獨余孤零零一間前殿。殿內空空如也,只有一尊塌了半邊的山神像,青石壘成的香案上,積滿了灰塵,古樸的青銅香爐遍掛了蛛絲,不時有雪屑透過殘缺瓦楞間和著斑駁的月色窸窣而下。

「咚——咚、咚……天寒物燥、小心火燭……」一陣陣打更聲越行越近,漸漸拐過小樹林,在山神廟前停留了片刻。

打更聲驚醒了蜷縮在香案下亂草堆里的小男孩。他呵了呵凍僵的手,又揉了揉迷糊的眼,添了幾根柴在身旁的火塘中。

火光亮起,小男孩的眉目也漸漸清晰,若是洗凈臉面,換件像樣的衣裳,眉清目秀的倒有幾分伶俐。

鳳崗庄的村民談起這個男孩,都不由要掬一把同情淚,小男孩姓聶,名無涯,十年前,尚在襁褓中的無涯就被爹娘抱著逃難到了鳳崗庄,其間恰逢莊上義塾里的先生辭館,正巧無涯的爹又是個讀書人,因而被聘為塾師留在了鳳崗庄。日子雖說也清苦,可無涯一家人過的倒也和和美美,只恨老天不長眼,爹娘先後故去,只剩下無涯孤苦一人。

不過世事艱難,誰也沒有餘力去收留無涯,只能空表些同情;而無涯看似溫順,骨子裡卻和他父親一般,頗有些讀書人的傲骨和迂氣,不願勞煩他人,徒受恩惠,他白天為東家張財主放羊換口飯吃,晚上就借宿山神廟,這樣一晃就已過了大半年。

無涯從灰燼中扒拉出一個地瓜,小心地揭去焦糊的硬皮,香甜的啃吃起來,腹中填飽了些,身子也跟著熱乎了。

該好好睡上一覺了,明天若是放晴,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自己,無涯嘆了口氣,又鑽進亂草堆中。

可一合上眼,腦中儘是早上那駭人的一幕——

天剛蒙蒙亮,無涯就被同村的玩伴叫醒,說是有仙道在後山捉妖。兩人沿著山神廟前的小道,頂著刺骨的北風,踏著沒膝的積雪,朝後山趕去。

陡峭的崖坡上早已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無涯仗著人小,從人縫裡探出腦袋,好奇的張望。

半空中兩個道長,站在法寶上,皆是一身青色法服。法寶耀目,距離又遠,無涯也看不清道長的模樣,只見一人瘦高,另一人矮胖。

罡風襲來,寬大的法服如鼓漲的風帆,就這麼憑空而立,無涯暗地裡倒為兩個道長捏一把冷汗。

那瘦高的道長掏出一面小旗擲在山坳,口裡念念有詞,小旗隨之越長越大,旗杆似參天大樹直刺雲霄,旗幟獵獵作響,旗面上金銀線綉成的各種怪獸和古奧的符咒像是剎那都活了過來,令人心悸。

兩個道長駕馭法寶,繞著小旗上下翻飛,只見漫天流光溢彩。鄉野之人哪見過這般神妙,都不禁的大聲喝起彩來。

矮胖道長忽的手指圍觀的村民大喝:「寶幡逞威!給貧道讓開些!」

村民們給唬得紛紛往後退,無涯被擠倒在地,剛一抬頭,就瞧見道長正凶神惡煞的朝這邊張望,嚇得趕緊把頭藏在亂石后,不敢爬起來往後走。

透過亂石縫,只見旗幟頂端生出千絲萬縷的紅線,瞬間織成一張大網,罩住偌大的山坳。

大網並不嚴實,無涯可以清楚的看到網中發生的一切。旗面上各色的刺繡化作八根金色的絲帶,飄忽而下,深深扎進雪地中。兩個道長一拍掌,平地頓起陣陣驚雷,山坳霎時如翻騰的河面,起伏不定。

只聽見道長叫了聲:「收!」

大網從四周開始翻卷向上,隨即成了一點,隱入旗杆頂,金色的絲帶也「嗖」的飛起,每根絲帶都束縛著一個穿大紅肚兜的胖娃娃。

娃娃們被吊在半空,「哇哇」大哭,拚命掙扎,其狀之慘,見之心酸。

道長卻絲毫不為所動,手掐各種結印,絲帶深深勒進了胖娃娃們的皮肉里,鮮血滲出,但怪異的是娃娃們的血並不滴下,像是給絲帶吸取了一般。

娃娃的哭喊聲越來越慘,胖乎乎的身子慢慢在乾癟。

這就是妖?分明是些惹人愛的小娃娃!目睹這一幕,無涯胸口一陣翻騰,險些嘔出來。

一些村民也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嚷嚷起來:「仙長啊,怕是你們搞錯了吧。」

「仙長,放了他們吧!」

瘦高的道長頗有些不耐,飛臨崖坡,怒罵道:「妖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識得的?休要嚷嚷,若是壞了貧道大事……」

「恆虛師兄,祭煉**八方幡要緊,何必跟這一幫村夫野民動怒,只要略使一點手段,就可堵了蠢貨們的嘴。」矮胖道長勸阻道。

「玉虛師弟,我倒忘了這一茬,呵呵……,我去讓他們顯了本相。」瘦高道長乾笑了幾聲。

「區區小事,何勞師兄動手。」矮胖道長伸出手指畫了幾道符咒,打在仍哭個不停的娃娃身上。

無涯聽著兩位道長的對話,又偷偷瞥了眼近在咫尺的道長,目光不經意間與恆虛道長一碰,不由得深深打了個寒戰,看上去仙風道骨,沒想到如此陰冷懾人!無涯手捂著眼,頭伏的低低的,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

「哼!」恆虛道長沒有理會無涯,只是不屑的哼了聲,便與玉虛道長轉身而去。

沒一會,村民們又驚呼起來:「哎呀!真的是妖啊!」

「仙長高明吶!」

無涯鬆開捂眼的手,咦?娃娃不見了,只有一隻只小野豬在絲帶上撲騰,哦,是豬妖,無涯舒了口氣,心頭作嘔的感覺這才好了些。

妖已捉住,想必也難逃仙長的手段,熱鬧看完了,一些村民又惦記起了活計。無涯也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準備隨他們回村。

「休要傷我孩兒的性命!」

突如其來一聲凄厲的叫喊,生生止住了無涯的腳步,循聲望去,一道綠光從遠處電射而來,化為一位翠衣婦人,立在小妖面前。

那婦人手持一把毫光吞吐的利器,柳眉倒豎,狠狠的瞪著兩位道長。

恆虛道長一陣冷笑:「嘿嘿,妖孽,你也敢自投羅網?嘿嘿嘿,今日正好將你一併擒下,以絕後患!」

「兩位仙長,上天自有好生之德,何況我的孩兒從不作惡,望仙長念在他們成人不易的份上,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吧!」目睹孩兒們的凄慘,翠衣婦人強忍心頭怒火,哀求道。

「人妖殊途,妖即是妖,化作人形也是妖。哼哼…………,要我放過這群小妖也非難事,只要你能勝過我掌中這柄寶劍!」恆虛道長右手掐訣,左手往虛空一抓,一把三尺青鋒已然在手。

恆虛道長用手掌拂過劍鋒,又輕彈了幾下,傲然道:「天龍劍出,妖孽伏誅!天龍劍啊,你已數十年未曾飲血,今日必將得償所願!」

天龍劍發出聲聲龍吟,圍觀村民個個如胸口遭到重擊一般,氣血翻湧;無涯靠的近,只覺喉嚨中一陣發甜,口中滿是腥味。

天龍劍?!想到不到眼前這兩個道士竟是悟劍崖一脈虛字輩的好手,翠衣婦人微微一怔,旋即面色如常道:「仙長有命,小女子哪敢不從?不過你我比試還是換個地方為好,以免傷及無辜。」

說罷,翠衣婦人從髮髻上取下一支金釵,隨手一丟,不知施了什麼妙法,金釵眨眼間變成一隻大鳥,婦人躍上大鳥,直向雲天飛去。

「玉虛師弟,趕緊收了小妖們的真元,我先去會會這個妖婦!」恆虛道長匆匆囑咐幾句后,緊追翠衣婦人而去:「妖孽,休想怯陣逃跑。」

半空中,霹靂聲聲,光華四射,沒多時,翠衣婦人云鬢紛亂,香汗淋漓的跟著恆虛道長從天而降,看那道長,更是狼狽,法服支離破碎,三縷飄逸的長須也少了兩縷。

「仙長,小女子僥倖勝了一招半式,請仙長依前約,放了我的孩兒!」翠衣婦人徐徐施了個禮。

恆虛道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吾著不知如何應對。

「妖婦,休要猖狂,若是我與師兄聯手,你能取勝?」玉虛道長急忙趕來解圍,一邊取出寶劍對著翠衣婦人。

野豬小妖仍在絲帶上苦苦掙扎,看上去個個已命在旦夕。

翠衣婦人心如刀絞,真要是兩位道長聯手,自己絕難討得好去,再說孩兒們還能支撐多久?

此時不容多想,翠衣婦人決然道:「兩位仙長捉了我的孩兒,不過是取其真元而已,可我的這些孩兒修為尚淺,有何大用處?若用我五百年真元換我孩兒的性命,不知兩位仙長意下如何?」

恆虛、玉虛兩位道長相對會意一笑,玉虛道長嘆道:「唉,想不到妖也有情,那就網開一面,依你所言吧。」

「謝過兩位仙長,只是……」翠衣婦人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不要多言,貧道修行多年,還會騙你不成?你要不信,就與我師兄弟二人一戰!」玉虛道長佯怒道。

「罷了……」翠衣婦人一撒手,「噹啷」一聲,手握的利器散去了光華,斜插在不遠處的巨岩上,細細看,竟是一根數尺長的獠牙。

數根金色絲帶從旗杆頂竄下,牢牢捆住翠衣婦人,絲帶末端伸入婦人的天靈,扭動、漲大,好似在拚命抽取什麼。

翠衣婦人任其處置,只是滿頭青絲慢慢被白雪覆蓋,姣好的面容也眼瞅著蒼老起來。

過了一會,翠衣婦人緩緩道:「仙長,我五百年真元已被寶幡吸取,請放人吧。」

「哈哈哈……」兩位道長一齊鼓掌大笑。

「妖婦,想不到你竟然蠢到如此地步!自古正邪不兩立,朗朗乾坤哪有你們妖魔的容身之處?除魔衛道,掃盡妖孽是修道之人的本分。這世上只有誅妖的修道人,何曾有放妖孽生路的道理?」恆虛道長得意的捋著長須,可惜剛才的爭鬥,心愛的長須少了兩縷,終究看起來有些不雅。

「嘿嘿……」玉虛道長介面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擠進來……嘖嘖,一千五百多年的真元力,足矣讓**八方幡成為天級中品法寶。」

「你們、你們……,為了煉製這歹毒的法器,竟然出爾反爾,這就是正道高人?哈哈……,我真是瞎了眼……,哈哈……」翠衣婦人氣極而笑,滿身發顫。

「笑話!誅妖乃是普天下正道中第一要義,當然可以不擇手段,何況你一個妖婦,有什麼資格與我等談條件?乖乖受死吧。要怪就怪你,明明是畜生,卻偏要學做人!人間道、畜生道,自有天定,你逆天而行,必遭橫死。」恆虛道長冷冷道。

「呸!」翠衣婦人狠狠朝恆虛啐了一口,扭過頭看著圍觀的鳳崗庄村民,竭力從絲帶束縛中,脫出一隻手來,指點著村民悲聲道:「我自從修鍊成人形后,已庇護了鳳崗庄數十輩人,你!你太爺爺跌落山澗,是誰救他的?你!你奶奶尋死,是誰勸解的?你!你上山砍柴,路遇黑熊,誰為你驅逐的,……你們都以為鳳崗庄有神仙護持,卻不知是我在暗中幫你們。妖又如何?人又如何?難道人就必行善,妖就必害人?」

在場村民的祖上和自身或多或少都受過翠衣婦人的恩惠,有些村民正想開口向道長們求情,可還沒待張嘴,卻聽見清虛道長怒喝道:「妖言惑眾!休要被她迷惑!妖就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時不害人,難保永世不害人,到時誰人來救你們?誰要再多言,就是與妖為伍,猶如此峰!」

天龍劍呼嘯斬向遠處的孤峰,山崩地裂般聲響過後,那山峰竟被硬生生削去了一截。

村民個個臉色煞白,噤如寒蟬。

白髮婆婆,這不就是白髮婆婆嗎?聶無涯看著翠衣婦人已變得雪白的長發,猛地想起自己去爹娘墳前哭訴時,那個常常勸慰自己的白髮婆婆,要不是她的開解,只怕自己早就隨爹娘而去了。

白髮婆婆是個好人,白髮婆婆不能死!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勇氣支撐著無涯,他奮力爬起身,張開口大喊。

怎麼叫不出聲來?無涯大驚失色。

「好孩子,你的心意婆婆知道了,唉,想不到鳳崗庄數百七尺漢子還不如你有心。不要害怕,是婆婆不讓你開口的,事已至此,婆婆怎忍心叫你丟了性命。」

翠衣婦人的話語在無涯耳邊響起,一如從前在爹娘墳前勸解自己時那般輕柔。無涯口不能言,唯有兩行淚從腮邊滴下,一顆顆濺落在冰冷的崖坡上。

「這鳳崗庄怕是將要成為死地了,你明早離開鳳崗庄吧,一直向西行,也許會有一番際遇。孩子,婆婆昔年曾無意中得了天篆神甲殘片,也算粗通推演之術,但你命格奇特,婆婆竟絲毫看不清你的命數。孩子,切記前途莫測不可失了本心。」翠衣婦人一抖手指,一縷暖流沖入無涯的前額:「唉,婆婆幫你結個善緣,也算對你的謝意吧。」

無涯儘管聽不大懂,但一字一句都牢牢記在心頭。

翠衣婦人的眼光又回到氣若遊絲的一隻只小妖身上,留戀的看了又看后,柔聲道:「孩兒們,都跟著娘去吧,不用怕,娘以後會一刻不離的守著你們。」

說罷,翠衣婦人臉色突變猙獰,仰天高喊:「死鬼,你風流快活去了,留我和孩兒在此遭受大劫,若是你有心,日後替我殺死這兩個陰險狠毒的惡道;屠盡世間無情無義之人……」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整個人已化作血霧炸開,「砰」「砰」……,小豬妖也接連炸成了細碎的血肉。

天魔解體、血遁千里傳音!清虛、玉虛暗自吃驚,妖婦已然很厲害,想必她引來的妖物更是難纏,到時怕真吃不了兜著走。兩人再也顧不上祭煉寶幡,匆匆駕了寶物就走。

道長一離開,看熱鬧的村民也就慢慢散了,無涯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個怎麼回的山神廟。

白髮婆婆和她的孩子真是可憐,這兩個道長實在太可惡了!無涯恨恨地回想著,終於再也抵禦不了困意,蜷曲著,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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