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亂絲難剪春風意(六)

番外二 亂絲難剪春風意(六)

建元十二年的初春,建元帝遇刺,延醫一月有餘,終於不治,駕崩時不過三十有七。

年僅十歲的、宮內唯一的一個皇子、也是太子的連昭即位,是為文成帝。

行刺之人乃多年前的柳黨餘孽,潛伏在宮中多年,趁著萬壽節前夕辦壽之時混入醴泉宮。同建元帝同時遇刺的還有皇后——現在已經是太后了,僥倖未死,可傷勢極重,也如同廢人一般。

太皇太后在喪子之痛中勉強打起精神,再度接手打理六宮事務。

宮外傳言是先帝后鶼鰈情深,刺客中有一人向皇后殺去,先帝原本也是帶兵打仗的人,十數個人圍攻也不在話下,可是實在來不及救助皇后,便替皇后挨了這一下,正中了心窩子。人蔘當蘿蔔、靈芝當蘑菇一樣的吃,最終也沒有吊回來一條命。

打從上京來的商旅們在這路上的茶肆歇腳,聽著這茶博士誇張的話,都忍不住笑將起來,其中一個女子也沉沉的笑出聲來。

她嗓音極富特色,明明很低沉,如同細紗委地,帶著一股子綿長意蘊。

她微側著身子,眼梢微微挑起,道:「阿虞可吃過蘿蔔和蘑菇嗎?」

她身側的男子不到四十歲的年齡,面容俊朗,氣度不凡,一對鳳眼在看旁人的時候凌厲逼人,可在看這女子的時候,卻如同看心中至寶。

那男子苦笑了一聲道:「阿袖莫要取笑我。」

因這一對兒在這個普通的歇腳茶肆中實在惹眼,倒有不少人偷偷覷看,此刻商雪袖正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張側顏,對著面前男子凝眸而笑。

「那不是……」正巧這裡有商旅有幸看過商雪袖的戲,端詳了一會兒便認了出來。

他極愛春茂社的戲,此刻見到商雪袖,自是想上前結識,可無奈那俊朗男子身後還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臉上一道長疤,氣勢逼人,不時用凌厲的目光對著茶肆里的人掃來掃去,一副生人勿擾的模樣。

那商旅不得不按下了一顆蠢蠢欲動之心,心中又有些驚愕起來:「倒不曾聽說商會長已經嫁了人,只是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登台。」

一個普通過客心中的猜疑,商雪袖和連澤虞自然是不知道,看已經歇的差不多了,二人便起了身,相攜登車而去。

車是往南行的。

商雪袖在微微的顛簸中,倚在連澤虞的懷裡,翻看著戲本子,因為周身溫暖,她忍不住泛起了倦意,便將本子蓋在臉上。

眼睛似合未合的時候,聽到連澤虞輕聲道:「阿袖,不必因為我的緣故就離開春茂社,你要唱戲登台,要做會長,要辦科班,儘管去做。總之我跟著你就好。」

商雪袖在本子下的眼睛眨了眨。

還未及她開口回答,又聽他道:「如果因為我在你身邊,你反而什麼都不能盡情、盡興,那和你在連城……」

他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

連城宮裡的歲月,他並不以為她願意聽人提起。

商雪袖掀開書本,正要起身,腿內側就是一陣撕疼,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連澤虞急忙扶起她道:「好端端起來做什麼?」

轉而連澤虞的臉又沉了下來,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若非阿深及時趕到,你有個好歹,我定讓徐碧簫賠命。」

商雪袖只是不言語,她心中其實是感謝徐碧簫的,並不只是因為他不辭勞苦的傳信。

連澤虞早已經把他原本的計劃告訴了她,只待她出了京,宮裡就會發喪,他會潛行出京,再來找她。

但是徐碧簫做的事,讓商雪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往事無法原諒,可愛意哪怕七年過去,或更久,卻無法阻擋。

最終還是後者壓過了前者。

商雪袖不說話,連澤虞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道:「你怎麼就敢騎馬?還跑了一路?」

「我學過的……那匹馬也認得的……」

連澤虞便揪住了話尾巴,道:「徐碧簫教你騎馬?」

「只是當時要排《響馬傳》啊,我想學學……他、他用那匹馬教我來著。」商雪袖有些心虛的道。

連澤虞想了想,還是輕輕將她攬在身邊,道:「你以為我是猜忌么……我再不會……我只是氣急了,可是我也感激他,幸而他教過你騎馬,否則你這樣的性子,萬一不管不顧的也搶了馬要走,說不定還等不到阿深追上你,在半路上就出了事。以後再不可以這樣莽撞。」

但是最後,連澤虞到底還是泛著酸意道:「我是鼎軍中的玉面修羅,馬上殺敵無數,誰會比我騎馬更好,以後我來教你。」

商雪袖忍不住笑起來,良久才想起來,阿虞剛才說的明明不是騎馬這件事,怎麼就拐到了騎馬上,還訓了她一通?

她既然想起來剛才說到了哪兒,便忍不住回身道:「原本,我也不想再呆在春茂社了的。並不是因為阿虞你……當初已經約好了,到了霍都就離開春茂社。」

當年那個糊弄連澤虞的班主並未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握緊了商雪袖的手:「我對阿袖做的事,只是一知半解,甚至半解都算不上。你不在那個班子里,一個人要去哪裡?」

「我不是一個人,」商雪袖搖搖頭:「我已經寄了信給班子里的鼓師顧菊生,半年後在霍都相見,我要帶著他走。」

車廂里氣悶了起來,商雪袖便俯在連澤虞身上將車窗打開,一陣輕快的春風就吹了進來。

她掠著髮絲,微微的眯著眼,看著外面慢慢晃過的綠意,道:「我啊,再留在春茂社,已經沒有助益了。

「七年裡,同行、戲迷,還有看戲的百姓,稱我一聲『坤生之首』;『伶界三元』里有我的名號;『生中四傑』,我也在列。雖然藝無止境,可是繼續留在春茂社,我也不會有更大的提升了。

「我要尋訪走在外面的班子,若有投緣的,便掛在裡面,不簽契約,只是和他們共演幾齣戲。要知道,我雖然名動天下,可尺有所短,這些在各地的班子,卻是寸有所長。互補長短,增長見識,我才能更上一層樓。

「再者,我的《南國佳音錄》……並未編纂完成,天下之大,又豈止南國值得探究?我帶著顧菊生,原本也是想採集曲風和劇本。」

連澤虞聽她提起那本因為南郡鄺明珠的事而終止的《南國佳音錄》,心中難免黯然。

可商雪袖語氣卻並沒有什麼變化。

她看著連澤虞,眼神也亮了起來。

「還有,這阿虞的天下,我每一處都想去看看。」

連澤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蕩與驕傲。

這是他的阿袖,原本就應該長風展翅,誰也限制不住她的路!

他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嘴唇輕輕觸碰著她的額頭,輕聲道:「嗯,我陪你。」

商雪袖便不滿的動了起來,道:「我都說了這麼多,阿虞只有這四個字嗎?你除了陪我,難道都沒有旁的正經事嗎?」

「阿袖,我這一輩子,只學會做一個帝王。」連澤虞笑了一下:「可是做的又不成功。而今連帝王也做不得,還有什麼正經事?」

「你騙人。」商雪袖道:「每天晚上都那麼多人來找你……」

兩個人在車內嘀嘀咕咕的說話,不提防車子便停了下來,刀疤臉輕聲道:「主子,那位徐碧簫在前面。」

連澤虞立刻沉了臉。

商雪袖按住了他的手,道:「許是送行,我去和他說罷。」說罷開了車門,輕輕的踏了下去。

其實每次見到徐碧簫,商雪袖都是心中讚歎的,彷彿無論何時何地,徐碧簫總是穿著得體,人如美玉,總給人以濁世翩翩佳公子的觀感。

此刻他一人一馬立在道中,十分醒目,別說是商雪袖,旁邊過路的都要瞄上好幾眼。

徐碧簫看到商雪袖,簡直要哭了出來,尤其是看到她還笑盈盈的。

他咬了咬牙,道:「商雪袖,咱倆的約定還算數嗎?」

商雪袖知道他又為了上次沒說完的話耿耿於懷,道:「算數啊,你要和我說什麼。」

徐碧簫眼圈微紅,嘴唇抿了好久,才跺了跺腳道:「你不會就不唱戲了吧?」

「不會啊。」商雪袖笑道:「我有我的安排,如果有一天我去秋聲社掛班,你可不能推脫。」

可徐碧簫壓根都沒有在聽。

他看著不遠處的馬車,喃喃的道:「你怎麼這樣傻……他傷你那麼深,你還……」

商雪袖正還要興緻勃勃的跟他說一番自己的計劃,猝不及防被他這樣問出來,一時之間怔在那裡。

徐碧簫苦笑了一聲,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能猜到?」

皇帝駕崩,可文又卿仍是特意當面囑咐了他,不可與商雪袖接觸過密。

他換了一副玩笑的神色:「我聰明啊,所以愈發襯得你傻。商雪袖,他傷過你一次,你不恨他嗎?喂,不然,你別要他了,你跟著我吧,你不是說要來秋聲社掛班嗎?我們兩個一起天南海北的走,多好啊……」

他一股腦的說著。

最後,徐碧簫的聲音終於弱了下來。

商雪袖道:「你說的都對。」

「可是,沒有什麼,在經歷生死後還邁不過去。」

徐碧簫動了動嘴,想反駁那不過是早安排好的,又不是真的死了。

可眼瞅著,商雪袖的一顆心早已飛的沒影兒了。

他嘆了口氣道:「你自己決定了就好了,凡事留個心眼兒,私房錢都藏好了,也別動不動再說什麼退出梨園的話……」

商雪袖一直到上了車,徐碧簫的絮絮叨叨的交待還縈繞在耳邊,她覺得起碼有五六十條那麼多。

馬車重新啟動,從徐碧簫身邊經過,商雪袖輕輕掀開帘子,看雪白色的人影兒就漸漸的落在了馬車後面,越變越小,直至看不見了。

連澤虞便咳了一聲。

商雪袖想起徐碧簫最後一句話,便神色鄭重起來,對著連澤虞道:「阿虞,你會娶我么?」

連澤虞的手握成拳頭狀,擋在嘴邊,又咳了一聲,眼神卻向旁邊兒飄去。

商雪袖惱了起來,握住他的手掰了下來,道:「說啊。」

連澤虞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眉梢眼角都透出了喜悅和得意,又透著別樣的感激和溫柔。

「傻阿袖,『我』才死了沒多久,現在是國喪,三個月內都不能嫁娶。」

蟲不老說

今天還是一更(不過字數很多啦),現碼現更好痛苦,月票超過20我也加更不出來了,哭泣。感謝鳳舞九天的平安符,感謝paparabbit的月票x2~大家會想到魚魚其實已經37了嗎?做這樣的決定,想必也是覺得人生苦短,有情當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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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艷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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