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玩家見面會(十)
季節性水果這種東西,是賺是賠,有時候還真的說不好。
雖說是由氣候而定的買賣,但很多時候,跟人也離不開。
先是有一家果園通過給當地領導送禮的手段,拿下了與外地某公司合作的大指標,連帶著在省內的銷售市場很是吃香,有了名聲;
再是後幾年越來越多人開始想分一杯羹,供過於求的市場讓季夫婦只能說小賺而不賠,談不上發財了。
在這種『地利』『人和』都不具備的情況下,再加上老天爺也不眷顧,那可就真的絲毫辦法也沒有了。
那一年,果園裡的芒果結得說不上壞。
因為季芒記得,在統一摘下轉運往市區銷售之前,芒果剛熟沒多久之後,他有嘗過。
明明是甜的。
七月初,他剛結束高考。
成績優異的他壓根不需要擔心,能不能考上他最想去的大學,去到他想去的城市。
可噩夢,恰恰是在這時候來了。
在他對未來存有無限憧憬的時候,一切還未開始,就全然破碎了。
與往年相比,那年的雨下得格外大。
繞了好幾座山才能抵達的小縣城,海拔實則不低,連續幾日的暴雨,雨水累積,排水系統老舊,導致整座小城彷彿被浸泡在污濁的渾水之中,季芒至今都忘不掉那個味兒。
季夫婦時間估算得不對,錯過了將芒果摘下和運輸的最佳時機,導致初熟的芒果在暴雨衝擊之下,被打落到地上。
腐爛的腐爛。
回憶里一家四口皆全副武裝,穿著雨衣,踩著雨鞋,與近十個工人冒雨摘果的往事,仍是記憶猶新。
又過了幾日,雨終於小一些。
但那都是大人們的說法,季芒只記得,那段時間他想約高中同學來家裡玩,別人的回應都是清一色的「我才不去呢這麼大的雨」。
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季夫婦害怕本該到了交貨日期,因他們遲遲不交貨,銷售方放棄與他們的合作,轉而尋找下家,因為芒果農場可不只有他們這一個縣城裡有。
所以季夫婦決定了,近期冒雨也要將貨送到市區里。
夏季的天亮得早,季芒很早就醒了,本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卻被那暴雨的聲音吵得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躺在床上聽到爸媽起床洗漱,下樓準備出門的聲音。
「爸媽是要去市區送貨吧,昨晚好像聽到他們跟黃奶奶提過,」季芒從凌亂的床頭翻出鬧鈴,看了一眼,又嘀嘀咕咕道,「七點半,季思雨該去上課了吧,這麼大的雨,要是沒上初三就可以停課在家了……」
當晚,季夫婦都沒回家,季芒只當爸媽像往年一樣去了市區送貨,明天中午就能回到家。
晚飯是黃奶奶簡單熱的兩道隔夜菜。
一個幾乎白了全頭的老太婆,以及兩個不大不小的屁孩,就這樣湊合了一餐。
噩耗是第二天才找上門的。
直到兩名身著制服的民警走進黃奶奶家,季芒才意識到,原來昨天平白無故就讓人壓抑到不行的氣氛,不是沒由來的。
或許,這是雨天自帶的一種濾鏡吧。
「孩子,你父母開的貨車在通往臨市的山路上衝破了圍欄,連人帶車摔下去了,你……」
「節哀。」
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砸在果樹上、屋檐上、水泥路上,還砸在他的心上。
大人們都對他說,節哀。
季思雨比他小,黃奶奶又老了。
後事,竟然是由十八歲的他一手包辦的,可笑的是,父母下葬的第二天,他的錄取通知書恰好寄到家裡來。
「哥!你別這樣!求你了!」季思雨搶過他差點就要撕毀掉的錄取通知書,哭著懇求他,「爸媽不在了,咱們還得好好活下去啊……」
「爸媽不在了,咱們也得好好活下去啊。」
為了這一句話,往後歲月里多少艱辛苦難他都咬牙堅持了下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一個妹妹,他並不是一個人。
季芒讓妹妹安心準備中考,自己則為家裡的事情忙裡忙外。
果園還欠著工人的錢,這個必須得還,但工人看他們兄妹倆也實在可憐,並不忍心向他們開口要多少,季芒和那些叔叔阿姨們談了個最好的解決方法,那就是果園以後轉租給他們,畢竟無論是他、妹妹、還是黃奶奶,都沒人有精力去管理。
父母的存款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多,填了前三個月的果園租金、處理了喪事、返還工人部分工資,也所剩無幾了。
季芒為了不讓季思雨有顧慮,一直瞞著她,說是父母這些年攢下了一筆存款,足夠支撐他們念幾年書。
錄取了季芒的大學是隔壁省的財經大學,而他們縣城所屬的市,正好臨近該省。
加上之前有老師給季思雨提過建議,說是市裡有一所民族高中,對於季思雨這樣來自縣城的少數民族學生,是可以免學費以及獲得補助的,那老師還說了,那所民族高中的藝考成績在省內數一數二,每年都有學生能考上中傳、上戲,季思雨底子好,去學播音主持是很有出路的。
可問題也接踵而來:
一是錢,對於現在的家庭情況,季思雨想說不去,可季芒讓她別擔心,錢是足夠的,再者去了民族高中,免學費、有補助,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
二是黃奶奶,雖說只是租主與租客的關係,但自從季夫婦搬來了南方,就一直住在奶奶家,後來季芒和季思雨出生了,這位無兒無女的奶奶就像照顧自己的孫子孫女般照料他倆,如今父母不在了,他倆實在捨不得讓奶奶一個人住在這空空蕩蕩的房子里。
反倒是黃奶奶勸慰他倆。
「傻孩子,奶奶沒有多少時間了,說不準啊,哪天奶奶也離開你們了,你們想陪著奶奶,又能陪多久呢。」
「趁著現在啊就要好好念書,咱們窮人家的孩子,只有努力念書才有出路。以後賺錢了,奶奶要是還在,再回來看奶奶,奶奶啊,努力活到那個時候。」
「你們兄妹倆都是奶奶帶大的,都多乖啊,可怎麼就這麼苦命,老天爺啊,你不該啊。」
父母非崎縣人,或許崎縣並不是他們的歸處。
可他們的歸處,究竟又在哪裡呢。
一個去了臨省念大學,一個留在省內讀高中。
各自約定好在陌生的環境里,都要努力地,更努力地,好好生活。
每年學費加上住宿費總共五千四,每月生活費控制在五百之內,過年回家的火車座票是一百二,季芒精打細算地過著每一天。
暑假他去做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家教,一天之內分不同時間段,教了三個即將升高中的學生,按這演算法,他第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是解決了的。
可這些,哪裡夠啊。
課餘時間,他像是瘋了一般做兼職。
高考的時候不是有一句話嘛:「學不死就往死里學」,他當時沒用上那種狠勁,結果現在兼職,全都用上了。
打工賺得每一筆錢,他都存下來。
生活中,每一張錢他都恨不得撕成幾張來用。
固定時間跟妹妹通電話,每月按時給她打生活費,圓了一個自以為□□無縫的謊言:「存款里還有十來萬的,放在哥這裡保管好一些,你生活費不夠了就說,哥馬上給你轉過去。」
不是逆境改變了人,而是逆境逼著人去改變。
季思雨底子再好,終究也是縣城來的窮人家孩子,穿的不是牌子、用不起什麼護膚品。
好在她也不愛去攀比那些,她也自知,她不能去比。
藝術生的圈子,或多或少都比非藝術生的圈子複雜那麼一點兒,說是『趨炎附勢』或許會有些過了,但也總有那麼一些偏離了軌道的因素存在。
總之她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偶爾孤獨,卻也享受著孤獨。
高一下學期開始上特長課,簡而言之,就是要花錢。
寒假兄妹倆回了黃奶奶家,陪奶奶過年,季思雨正猶豫著該怎麼跟她哥說這件事,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幫季芒整理行李,發現了父母的存摺。
餘額顯示不到兩萬。
季思雨很是震驚,這跟哥哥所說的十多萬有很大出入。
讓她更為詫異的,還在後頭。
父母不在後,理應『只出不進』的存摺,竟然每個月都有一千多元的進賬。
這說明了什麼?
還能是因為什麼?
她一時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像是活在陰溝、躺在洪流。
她沒揭示他的謊話,而是像他一樣,也開始學會了欺騙。
開學后的季思雨從同學那得知直播的事——聽說直播很賺錢。
可怎麼直播,去哪直播呢?
那位同學只當是上網吧結個伴罷了,將季思雨領進新世界的大門。
季思雨跟著同學上了三個小時的網吧,不過是隨便瞎直播,卻因長相清秀柔美,一晚上收到的禮品換算成人民幣,再減去網費,也差不多五十塊了。
「還有沒有方法能賺更多錢?」
「季思雨你瘋啦,三個小時賺這些還不夠?真是服了你了,你是想多賺些錢買衣服嘛,我跟你講啊,在鬥魚上直播打遊戲最賺錢啦!」
自此,季思雨入了《神魔》的坑,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就在直播間內變得小有名氣了起來,也順利簽了約,因為,這樣可以賺更多錢。
同時,因為直播的遊戲是神魔,「沐雨櫛風」這個ID也在伺服器里被人知曉。
而沐雨櫛風和縱橫的緣分,得從祝融說起。
祝融是看了沐雨的直播有一段時間,才知道他們居然這麼巧都在電一的,祝融當時就隨口跟他現實中的好哥兒們昇源——遊戲里縱橫的幫主「鬼影無蹤」一提,昇源就發覺「沐雨櫛風」長得挺對他的胃口,之後,就使出了各種把妹手法,在遊戲里跟沐雨成為了夫妻。
但其實,季思雨三天兩頭去一次網吧,靠直播賺的那些錢並沒有亂花,她也沒有因此荒廢了學業。
她是打算暫時瞞著她哥,等自己賺錢夠專業課學費,剩下的錢再偷偷攢起來,等著給她哥一個驚喜,不過,她還挺擔心季芒會反對她直播的。
高一下學期的期中考結束后,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
季思雨也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身子出現了問題,醫生髮覺有異,讓她請個假到大醫院進行一次詳細檢查。
醫生問她:「檢查費用不便宜,需不需要聯繫你家人?」
「不需要。」季思雨淡淡道。
是胃癌。
當檢查結果出來那一刻,她沒有普通人該有的崩潰,而是拿著檢查單,很平靜地坐在醫院的走廊上。
「我會死嗎?也許會吧。」
「死了……也好,可以去見爸媽,哥哥也不用為了我活得這麼辛苦了。」
「老天爺瞎是瞎了點,不過這次算是有眼光。」
「起碼病的是我,不是我哥那個逗逼。」
像陳綺貞《煙火》里唱的:「給你我的墮落,給你我隱藏的脆弱。」
好吧,其實是騙你的,我都藏著呢,都藏得很好。
小飯館,四人桌,三人坐,其中有兩人喝得爛醉。
「後來呢……」季芒沒哭,胡桃倒是哭得像個傻叉。
季芒又給自己灌下一口酒,這酒不烈,喝多了卻也還是會醉:「後來啊,她……騙我說要去上海過好日子,我攔著她,她說讓我別擋著她的陽關道……如果我後來沒打聽錯……的話,應該是縱橫的幫主鬼、鬼什麼來著?說是幫她。」
「怎麼……幫啊?寶寶啊,你……過得好辛苦。」胡桃打了個酒嗝,說完后就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
「這就喝不……下了啊,辣……辣雞,」季芒剛才邊說邊跟胡桃對瓶吹,兩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怎麼我也……暈乎乎的」
一旁的韓東同樣很不是滋味,卻是清醒無比。
看著身旁這兩個比他年紀小上許多的「哥兒們」,都醉成了爛泥,還好他有理智沒喝,起碼有人能收拾這些爛攤子。
韓東嘆了口氣,對著應該是睡過去了的季芒,輕聲道:「沒事的,以後會變好的,你說對嗎?」
「不過……你倆遊戲里對我使喚來使喚去也就算了,結果現實里也沒見著對我好點兒,」韓東轉而故作輕鬆道,「哎,也怪我,誰叫當初說要結拜的時候,我執意要讓你們叫我叔呢。」
韓東結賬后,想著反正他的車也停在店門口,乾脆拖完一個上車再拖另一個吧。
他猶豫片刻,想著季芒看著瘦一點,那就先拖這個吧。
啪——
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
韓東暫時放下季芒,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東西,居然是季芒的諾基亞從口袋裡滑了出來。
他撿起手機,若是不看手機屏幕還好,一看,就幾乎把他嚇了個半死。
這手機怎麼會顯示正在通話中,時長00:54:58,都快一個小時了?!
他定神一看,只見時長上顯示著一串英文單詞——ZERO。
完了。
韓東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嘆了一口,將手機放到耳邊:「喂。」
電話那頭是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聲音:「風哥,是我,需要我過去接你們嗎?」
是的,韓東是神魔里的「奸商沒有小JJ」,同時,他也是TC的幫主——「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