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春蛙秋蟬
初春時候,樂水和吳家少爺開始相約三天兩頭往外跑,若岫回來那天的那個藏藍儒袍的男子便是吳老爺的獨苗,也就是大夫人的侄兒吳聖學,字冠文,小小年紀便考上了秀才,據說他為人好學仿古,在微水城素有才名。
不知道為什麼,若岫總感覺他對自己有些輕蔑,可樂水卻與他甚為投緣,兩人常湊在一起吟詩賞景,最近還並著微水城的幾個文人一起要舉行清談盛會,樂水得了信兒,興沖沖的跑來問若岫有沒有興趣。
「什麼時候?在哪兒?」若岫以前只是從書上看過,倒是很有興趣的。上學時喜愛魏晉風liu,學毛筆字臨的便是王羲之,千古留名的《蘭亭集序》就是記錄當時一場盛大的清談盛會,辨老莊、談周易,不談政事,不言國事。到了後來卻因流於空洞,被評價為春蛙秋蟬,唯聒耳矣,還得出清談誤國的結論,清談就在中國的歷史上銷聲匿跡了。若岫私底下以為,清談既是從玄學發展而來,尚虛無之論,之所以被漸漸清出歷史舞台,就其與正統的儒家文化不甚相合不無關係。若拋卻政治不言,清談確實是無與倫比的文化饗宴,不想在這個世界竟還能得以保存,若岫不禁有些心喜,忍不住想去領略一番。
「就在明日,吳家後山的觀霞亭上,這微水城出名的才女袁家小姐也要去的。」樂水近來悠閑自得,平日瘦削的身形倒是豐腴了幾分。
「哦?」若岫聽到才女二字便覺不妙,心裡暗暗有些嘀咕。
「屆時你可以和那袁家小姐切磋切磋,畢竟也是讀過些書的,想必對此應有興趣才是。」
若岫一時無語,只是想去看個熱鬧,卻沒成想有這樣的難題等她,不禁訕笑,樂水應該是怕她不去,才用這個誘她,可偏偏這個才是她最怕的,她忍痛道,「近來身子不適,晌午日頭太大,還是……不去了吧。」
樂水挑起好看的眉,「妹妹可是怯懦了?可不象是你的性子。」
「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從去年起,我便早已懶翻詩書,這些東西也都懈怠了,筆尖發硬,口齒銹澀,哪裡還能出口成章啊。」若岫苦笑道。
樂水拍拍她道,「沒關係,權當湊個熱鬧也好啊,這些天在院里呆得快悶壞了,出門走走也好。」
若岫經他這一說,又活泛了心思,想想自己向來也是任性隨意慣了,丟人也不是頭一回,再丟人還能比得過她在野外自製蘇菲立體護圍么,想是不怕那些酸書生們渾說的,加上確實對這清談盛會垂涎的緊,便厚著麵皮答應隨大哥去了。
正值初春,這吳家後山還有些料峭風寒,可襯著新發的草色,和才消融了冰霜的潺潺水流,竟有種說不出的舒爽感覺,若岫幾人到達的時候,觀霞亭已經來了很多人了,樂水帶著若岫不急不緩的走向前去和吳聖學打招呼,吳聖學對於若岫的到來顯然有些錯愕,若岫沖他點頭微笑,他勉強點了個頭算作回答。
據樂水介紹,如今的清談盛會已和古時相去甚遠,學者百家,各佔一圈,自行遊樂,賞景,甚至還有可能即興的唱上一曲新作詞賦,書畫詩章,無所不可。辯議談論部分卻相對薄弱了些,。
遠遠的看到一個小圓臉,身材圓潤,眼睛很亮的姑娘,在她旁邊的青衣文士竟是那天的文瑾,他們身後還跟著斷劍山莊的那群人,年長的兩位都不在,年輕的幾個倒是都到齊了。若岫不禁有些奇怪的多看了兩眼,樂水似乎看出她的好奇,走上前來悄聲對她說:「那便是袁家小姐,她和斷劍山莊的文瑾是自小定下的親事。」
若岫恍然大悟,這就是傳說中的袁家小姐,果然舉手投足頗有雅趣,雖則相貌不算異常美麗,卻是顧盼生姿,見之忘俗。那些人見得樂水幾人,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雙方見了禮,若岫卻看到袁小姐的眼睛更亮了,不由暗呼不妙。
「久聞大名,陶五小姐。」袁家小姐大大方方的走過來,沖若岫微笑。
「承蒙謬讚。」若岫被眾人盯著,忽然感到極有壓力,搜腸刮肚的想文言用語實在是件辛苦的事情。
「若岫以為微水風光如何?」袁小姐立刻換了稱呼。
「微水之春柔雅,平源之秋疏淡,皆美不勝收之景。如今能有幸出遊至此,卻是我之福緣。」若岫一面掰,一面冒出涔涔冷汗。
「如此佳景,若岫何不為詩一首?早聞陶小姐代兄做詩的佳話,漱玉自是希望能蒙陶小姐賜贈佳句。「袁家小姐亮閃閃的眼裡滿是棋逢對手的躍躍欲試。
怕的就是這個,竟然來了沒兩分鐘就遇上了,若岫苦笑道,「袁姑娘也是愛書之人,豈不聞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若岫便是一例。當年便是眾人過譽了,如今的若岫更是自愧不敢妄動筆墨,如今見得袁小姐,已是甚幸,不敢求多矣。何況今日,是隨家兄一道來領略微水文風,又如何敢喧賓奪主呢。」
她說罷,匆匆福了個身,餘光瞄到袁小姐訝然中帶了一絲玩味的表情和旁人帶上一點輕視的眼光,若岫笑眯眯的裝作沒看見,輕巧地貓到樂水身後,隨他向人群走去。
「我猜你便會如此。」樂水哈哈笑著道。
若岫皺了皺鼻子,「我本是來看熱鬧的,怎能讓別人先看了我的熱鬧。」他們這麼說著,卻聽到身後傳來議論聲。
「你們談的這些我聽了就頭疼,不如放我回去多睡會兒覺來得實在。」莽漢子張志遠一臉鬱悶的跟在眾人身後。
杜娟是個快言快語的姑娘,「那可不行,說好了一起來的,大師兄也說了,你若是多沾沾書墨,修為定然會比現在高,如今正是最好的機會,還不好好把握。」
「可不是,我們這都是陪你的。」丁容還是帶著他的抹額,笑眯眯的道。
「那我去練劍?」張志遠費力的在他那張黝黑大臉上擠出可憐兮兮地表情,逗笑了一群人。
「不行。」黑衣大師兄路浩走過來慢條斯理地道,他總是一副懶洋洋的還沒睡醒的樣子。
「那我,幫你們去買點吃食?小娟想吃什麼?」張志遠巴巴的望著杜娟,若是他有尾巴,此時定會沖她搖啊搖的。
「想都別想。」文瑾笑道,「你就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長長學問吧。」
袁漱玉看著張志遠苦哈哈的臉,狡黠地抿著嘴勸道,「易經有云: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看到張志遠聽到這個一副想暈倒的樣子,不禁笑著又道,「想來路大哥是為了讓你借書而悟道。須知清談之所以耗費心神,便是因為它不光考較博學文采,更是智力的角逐,如能觸類旁通是最好不過了。」
說話間,方才不知所蹤的吳聖學又冒了出來,引著他們到了一個偏僻的圈子裡。這裡已經有些人圍坐而談,開始爭辯著什麼,袁漱玉見若岫和樂水走過去,卻也跟著過去,後面呼啦啦一大串的人又尾隨她,圈子裡登時變得擁擠了些。吳聖學見到袁漱玉一群人,忽然臉色有些古怪,轉而看著若岫和樂水兩人低聲談笑,又皺了皺眉頭。
也不知他們之前在說些什麼,一個書生見得若岫走來,忽地開了口。
「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其有仁義禮智。仁義禮智,見於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此心乃既見至理亦見至情,是故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樂水的臉瞬間變了顏色,轉而對吳聖學厲聲喝道:「冠文!」換來了吳聖學滿不在乎地挑釁一笑。
斷劍山莊的一干人在旁邊面面相覷,只有那個翻著白眼不願意聽這些之乎者也的張師兄沒明白過來,文瑾趁隙插嘴道,「所謂: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事急從權,此常理也。」
若岫也看出吳聖學帶他們來這個圈子,就是為了借這書生之口挑釁自己,她對吳聖學的不友好早就在心裡有準備,故不覺得多麼氣憤,卻沒想到那僅有一面之緣的人竟也會開口為她開脫,不禁多看了文瑾兩眼,換得他一個禮貌的笑容。
「文謹兄此言差矣,遵禮法如何能講時機?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學,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則能知自別於禽獸矣!故此,為人當要時時謹守禮法,否則又與禽獸何異?」那書生搖頭晃腦,越說越激昂,樂水則臉色鐵青,知情的那幾個面色尷尬,不知情的人莫名所以,場面一時尷尬起來,竟還引得其他人觀望的連連目光。
若岫在心裡輕嘆一口氣,面上卻綻開笑容,「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