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1.1
凌昊是首次來璟王府,走在中路時不由得打量了眼這威嚴莊重的府邸,處處隱著天家之威和奢華,一派富貴。
他在心裡想,不管皇帝再如何不中意這個皇弟,璟王這親王享受的待遇是絲毫不亞於帝宮。皇帝給璟王修這府邸倒是用了不少心思。
凌昊被王府下人帶到半途時,戚安便迎了上來,恭敬的請他到正廳入座。
不過才上了茶,沈滄鈺那邊帶著王培已來到,凌昊想起身行禮,被他抬手制止了:「凌將軍不必行那些虛禮。」
凌昊是那種中規中矩的人,君臣尊卑分得異常清楚,仍是朝他一禮。沈滄鈺心中有些無奈,卻只能由了他。
兩人再度落座,沈滄鈺用餘光看了身側高大的男人。
因著是他開口要人暗中前來,凌昊很簡單穿了身藏藍粗布衣,腳邊還有個斗笠,應該是喬裝成給璟王府送柴火一類的。可這粗布衣亦絲毫不折他威武將軍的氣勢,只是坐那都能顯出他氣吞山河的魄力來。
沈滄鈺暗暗看兩眼,猶豫小會,才開了口:「今兒請凌將軍來,一是有為東真與韃國聯合之事,那布防圖我已仔細看過,實在是精妙。不過我拿大又添改了兩處,還請凌將軍過目。」
他說著將圖紙遞了前去,凌昊打開細細看著,越看越激動,突然一拍桌子。紫檀木打造的桌几發出嘎吱一聲。
「妙!王爺這幾處改得妙!我與犬子研究了幾日,不如王爺這種出奇不意,虛虛實實,兵不厭詐,又能前後呼應靈活變動。想不到王爺對排兵布陣有如此獨妙的見解。」
凌昊連說幾個好,沈滄鈺看著他突然就拍在桌几上的大掌,斂了斂神,謙虛道:「凌將軍謬讚了,凌二公子年紀輕輕對布陣的見解才叫獨特,若有機會,我倒想與他好好請教。」
兒子被誇,凌昊嘴裡說著哪裡哪裡,臉上的與有榮焉可是絲毫不謙虛。
沈滄鈺唇角露著淺淺的笑意,「對了,還未恭喜凌將軍被任為總兵一事。」
「這有什麼值得恭喜的。」凌昊擺擺手,神色肅穆。「職權越大,責任越大,這一仗也叫人絲毫不敢放鬆。說出來也不怕王爺笑話,我凌昊一生征戰沙場,這次卻是我最不輕鬆的一次。還未上戰場,我這心都已有些焦亂。」
遼王請的戰,皇帝任了他為前鋒總兵,雖是副職,最高指令仍是威遠侯,可他面對的是壓迫著國家邊疆最後一處界限的大軍。兩國聯軍,壓力之大說不擔憂是假的。
他大不了戰死沙場,也不求馬革裹屍,可他還有家人……凌昊難得在外人面前顯出愁慮,兀自嘆了口氣。
沈滄鈺不得不承認凌昊是看事情極透徹的人,只是他先前口述了些利弊,已看到此戰潛伏的危險,與敵我差距。可沈滄鈺對他還是相當有信心的,前世未有籌謀,他都能在險境中掰回一局,雖是九死一生卻已極為不易。何況前世他被排擠,兵力最少,面對的敵軍卻是數倍,這樣一位猛將,今世應該如虎添翼才是。
「凌將軍多慮了,且平常心態應對就很好。」沈滄鈺想了想,對凌昊這種謹慎又有能力的將才,也只有寬慰一兩句。
如若凌昊真是那種還未上戰場便怕怯的人,那也不會立下赫赫戰功,他顧慮的,怕還不是戰場中的事。或許他可以順勢提一提?!
沈滄鈺從凌昊神態中推敲出他的真實想法,視線落在他還放在桌案上的大掌,卻又躊躇起來。
凌昊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已爽朗一笑:「王爺所言極是,我這是犯了兵家大忌,長起他人志氣了。」
沈滄鈺跟著笑了笑,端茶抿了兩口:「讓凌將軍百忙中前來,也還有一事,是關於挽挽的。」
「小女?」凌昊並未對他喊自家女兒閨名有覺不妥,略思索道。「可是因為小女在王府花園後起了疹子一事,說來,臣還得謝過王爺照顧病中的女兒。」
謝過……實在不必,沈滄鈺對上凌昊清亮的目光,抬手端了茶,又喝一口才說,「將軍實在不必與本王客氣,此事挽挽也是受了無妄之災,替人受過了。」
凌昊聽著臉色霎時就變了,疑惑看向璟王。那動作優雅擱下茶碗的男子道:「是小姑娘間的矛盾,鄭同知家的嫡女與閔僉事的嫡女不對付,鄭家女下了計卻是讓挽挽受了罪。我已對鄭家女小懲大誡,鄭家想來也會上門給你個說法。」
鄭家父子自那日見過他后便再無消息,鄭家也被他的人圍得跟個鐵桶似的,鄭同知正常到都司應卯,沒有與外人有過多接觸和送信,應該是有決定了。
聽到事情居然還有內情,更是涉及鄭家,凌昊擰緊了眉:「王爺是對外邊都瞞住了吧。」
「自然。」
凌昊便道:「小女亦無大礙,這般便好。」
凌昊心中雖有怒意,卻極理智,也明白沈滄鈺瞞下的做法。現在正是備戰階段,鄭同知身在要職少得要並肩作戰,何況鄭家靠攏著威遠侯,對他的態度本就模稜兩可。不過於激化矛盾是好的。
見凌昊心裡透亮的,沈滄鈺點頭,沉默片刻后試探著問:「挽挽也快及笄了,不知凌將軍可有什麼想法?」
想法?
什麼想法?
凌昊一怔,半會明白過來問的是女兒的親事,神色霎時嚴肅:「讓王爺跟著費心了,內子曾屬意過幾家,最後卻都不盡人意。婚姻大事,總該是要慎重些。」委屈誰,也不能委屈了他女兒,他寧可再慢慢相看,也不急於一時。
「這便是還未有相看好的……」沈滄鈺輕輕說一句,看向他。「我向凌將軍舉薦一人可好?」
這是要保親?凌昊聞言想了想,問道:「是哪家才俊?能得王爺如此看重。」
沈滄鈺微微一笑,站起身鄭重朝他揖禮,「是我毛遂自薦,凌將軍覺得我如何。」
毛…毛遂自薦?!凌昊神色錯愕,大掌無意識緊緊捏在了椅子把手上,沈滄鈺又聽見嘎吱一聲。
沈滄鈺依舊彎著腰,抬了眼皮偷偷打量面前的人,凌昊還在怔怔然。他垂了眸,又道:「可能是有些突然,我卻是深思熟慮,請凌將軍將挽挽許配於我,我定待她如珍似寶,絕不會委屈她一分。」
「哦……」凌昊這回終於有了反應。
哦?沈滄鈺聽著這單調的音節,不由得再看他一眼,那威風八面的常勝將軍正坐在椅中,怔呆后的他神色居然異常平靜。
這算什麼答覆?
沈滄鈺遲疑著,隨後心一橫,想索性追問到底。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如何他都是要將小姑娘娶回家的。他再次朝凌昊揖禮,想再表達自己的真心與誠意,卻有王府管事匆匆跑到廊下,咚一聲便跪下著急道:「王爺!有旨意到!」
守在門處的王培正欲斥他沒規矩,聽聞此話亦驚得直看向屋內。才彎下腰去的沈滄鈺眉心一跳,凌昊那已道:「王爺先處理要事為緊。」
說罷他已站起身來。
沈滄鈺心中著急他的答覆,想要與他再說明白,凌昊又問:「請問王爺,內子與小女在哪處?」
「凌將軍……」沈滄鈺喊了一聲,管事焦急的聲音再度傳來:「王爺,那傳旨的錦衣衛已進了府。」
該死!
沈滄鈺眉眼霎時冷了下去,心中一動,察覺到有些不對。
錦衣衛帶著指意前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陳奇近來可沒有傳信!
他側頭便撇見王培身邊還立著秋彤,他朝凌昊說:「我先帶凌將軍到挽挽那處,正好我要回院子更衣接旨。」
凌昊沉默地點頭,在他比了個相請的手勢后落下一步跟在後邊。
沈滄鈺領著他腳步匆匆,好幾回欲想在路上繼續先前所說之事,可他只要一回頭,凌昊便會停頓立在他身後。幾回之後,沈滄鈺心微沉。
凌昊的態度應該是抗拒的。
兩人一直走在王府中路,在看到圍著重重樓閣的院子,凌昊又停了下來。
「王爺是否帶臣走錯了。」
沈滄鈺聞言回頭看他,「因為事出突然,挽挽就近在這處叫人來看的診,便在這住下了。」
「哦……」凌昊撇了幾眼王府正院,又給了一個音調的音節。
沈滄鈺這會心頭都有些發毛。
凌昊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可時間又不允許他再多說話,只得壓下心間的焦慮將人帶進院子,讓秋彤引人去了東廂,他回正房匆忙更衣。
凌昊在門檻前踉蹌了一下,又面不改色進了屋。
聽到秋彤通報,挽夏已欣喜地迎上前,直接跑到了高大男子的身前。大聲地喊:「爹爹!」
凌昊聽得甜甜的聲音,視線落在女兒臉上好大會,才顫著聲應了聲。
什麼叫並無大礙?!她女兒白細的臉上,紅著的一塊塊是什麼!!
蘇氏此時也從裡間來到父女跟前,可她還未來得急說話,凌昊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夫…夫人。」
在丫鬟婆子還有女兒的面前被抓住手,蘇氏鬧了個大紅臉,忙要甩開他。可他卻是越抓越緊,然後不由分說直接將她拽進裡間,槅扇在下刻也被嘭的關上。
立在外間的挽夏睜大了眼看緊閉的門,這……她爹爹拉著娘親,關上門,是要做什麼?!!
屋裡伺候的也被這幕弄怔愣了,下刻卻都又垂下頭,當自己啥也沒看見。
蘇氏被丈夫一直拉到百蝶戲花的屏風前才算停,她紅著臉踩了他一腳,「你這是做什麼,還關門,我還要不要見人了!」
凌昊感覺腳尖微微地疼,朝她道:「夫人,你再踩我幾下。」他現在看什麼都覺得不真實。
蘇氏盯著傻愣愣地漢子一陣無語。
這人練兵練傻了吧。
可凌昊半會又沒有了動靜,蘇氏甩不開他手,看了幾眼緊閉的門,氣得真抬腳踩他。
凌昊這時將她手捏得更緊了,恍惚地說:「女兒的臉是要好不了嗎?所以璟王提親,是覺得累著女兒,要負責?!」
什麼叫女兒的臉好不了,蘇氏直接就呸他一口,可呸完才意識到丈夫後面說的是什麼,見鬼了一樣看他。「你說誰提親,誰要負責?!」
「璟王啊,璟王剛才要我把挽挽嫁給他……」高大的男子表情很平靜,語調卻微微發顫。
蘇氏吃驚得猛退一步,她忘記了自己手還被人捏著,這一退倒是抽回了手,可卻失了重心直接往屏風那仰去。
裡間傳出一陣重物砸落的動靜,伴著蘇氏的驚呼,凌昊的喊聲。挽夏在外邊聽得手一抖,再也待不住推門衝進去。
可只是推開門,她又退了出來,嘭一聲再將槅扇關上。
屋裡的人偷偷抬眼看她,只見她傻傻站在門口,視線不由自主又落在緊閉的門上,猜測她是見著什麼。
而屋裡,沒急時撈著人還將自己家夫人壓在身下的凌昊手忙腳亂爬起來,將蘇氏也拉起來不停問可有摔著。蘇氏方才好像是看到了女兒衝進來的,可轉眼人又不見了,剛才兩人那樣……那是一個什麼狼狽模樣,是被女兒全看了去吧?!
蘇氏連耳根都泛了紅色,好在思緒還算清明,知道什麼事情輕重緩急,阻止還要檢查她背後骨頭的凌昊。焦急道:「你快給我說清楚,什麼叫璟王提親!」
經過一遭變故,凌昊終於恢復正常,神色有些難看地說:「璟王……剛才在前廳,說要娶挽挽……」
「荒唐!兩人那是什麼身份!」
凌昊頓了頓,想的可不止這些,「這層暫且不提,皇上那能允嗎?」皇帝若知道璟王有這樣的想法,他又該如何想凌家,如何去想女兒!
這事根本就不妥!
蘇氏此時也想得有些多了,近的有璟王讓女兒幫忙待客的,遠的有來北平路上的事……越細想臉色越蒼白。
璟王這心思究竟是什麼時候起的,他們一點也未察覺,還一而再讓女兒與他來往。如今女兒還住在人家的正院,蘇氏怎麼想有都種送狼入虎口的感覺,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我們快回去,現在就走!!」
如今璟王府在她眼裡就是虎口狼窩,女兒再待一會都會被人吞了似的。
凌昊亦有這樣的決定,心中更是堵著口鬱氣。他先前在璟王不是拿他當兄弟,而是想要喊他爹的震驚中,眼下反應過來,有種被人窺了寶貝的憤怒。璟王要喊他爹,他還不想應呢!
夫妻倆意見相同,蘇氏開了門就是吩咐顧媽媽收拾東西,凌昊卻大手一揮道:「不必拾了,我們走!」說著就去拉還有些傻眼的女兒。
蘇氏忙又扯住兩人,回頭吩咐:「給小姐帶上帷帽!多蒙兩層紗!」女兒的臉如今還未痊癒。
凌昊這又低頭打量女兒,心疼得難於復加。不是璟王,女兒如何會來王府,如何會遭這樣的罪,這臉怎麼會變成這樣!
凌昊心疼著,遷怒著,見顧媽媽手腳利索給戴好帷帽,二話不說拉著女兒就要離開。
「您這是做什麼?」挽夏被父母鬧這一出有些莫名,有些不安,抽回手立在原地。
夫妻倆對視一眼,凌昊柔聲道:「我們先家去,回去后爹爹再慢慢與你說。」
「可就是再有急事要走,也得容女兒與七皇叔說一聲吧。」挽夏不動,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麼都看清楚。
「應天府那這有旨意來,璟王接旨去了,我會派人與他說一聲。」凌昊背對著女兒蹲下身,也不管她想要再說什麼,直接就將人帶到背上站起就走。
女兒都快及笄了,這也該避諱的,可他顧不得了。他不想讓女兒再呆在這璟王一刻,何況這處是正院!
女兒難道一點也沒有察覺璟王的心思?還是說女兒是清楚的?!
凌昊強勢不已,挽夏心中越發不安,可她生生忍了下去。她爹爹與沈滄鈺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
而且這個時候皇帝有旨意,又是要做什麼?!
在父親寬厚的背上,挽夏思緒轉了一圈又一圈。
秋彤秋露見此已暗中讓人去尋戚安,她們可不敢眼睜睜就放了溫嫻郡主離開。凌昊背著女兒腳步快而急,蘇氏在後邊被丫鬟扶著小跑才能跟上,可凌昊走了片刻就發現不對來,他尋不到剛才前來的路線了。
挽夏已經想了許多可能,猜測到最大可能是她爹爹知道了她與沈滄鈺的事,心中也生了亂。
就當凌昊發現尋不到路線時,戚安已趕到,攔下眾人:「凌將軍,您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大可與小的說。郡主臉上還傷著,不宜見陽光和吹風,您也得顧著她些不是。」
凌昊冷著臉,「給老子讓開!」
戚安不動如山,態度依舊恭敬:「小的不敢,還請凌將軍先稍坐,等王爺接完旨。」他家主子在前廳說的話他聽得分明,哪敢就這樣將人放走。
許久未見敢攔他的,凌昊也是來了脾氣,一言不合抬腿就攻他下盤。
見人還背著他家王爺的寶貝疙瘩就招呼上來,戚安哪裡敢還手,只能躲開他不講情面的凌厲攻勢。蘇氏在邊上看得心驚膽顫,挽夏在兩人交手幾招就被晃得頭暈,忙喊道:「爹爹,你再轉我要吐了!」
聞言,凌昊瞬間就停了下來,戚安喘著氣,心中暗暗記住挽夏這份情。溫嫻郡主再晚上一些開口,他真要吃虧在凌昊腳下。
這邊兩方還在對峙互不相讓,沈滄鈺捏著明皇的旨意,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來傳指的錦衣衛指揮使劉慎皮笑肉不笑的道:「皇上要微臣轉告,預祝璟王大捷。」
「臣弟謝過皇兄。」沈滄鈺眉目清冷,淡淡回一句。
劉慎又打量了幾眼璟王府,贊道:「王爺府邸好氣派,便是宮中也不過如此了。」
沈滄鈺眸底閃過譏諷:「也是皇兄厚愛特賜此府邸。」
劉慎便也不再說什麼,朝他一拱手,「微臣身上還有別的差務,先行告退,微臣亦祝璟親王大捷。」他說罷,大掌握住腰間的綉春刀刀柄,轉身大步離去。
「錦衣衛果真放肆。」王培見人繞過影壁,對他離去前那無聲的施威非常不滿。
沈滄鈺捏著聖旨,沉默冷笑著。
皇帝居然派他與威遠侯守鎮守大寧,還是接著旨意饑渴出發,這實在是出乎人意料。皇帝就不怕他功高蓋主,再添威望?!還是說這旨意,不是出自他那日日尋仙道的皇兄?!
劉慎來傳旨,陳奇那絲毫沒有動靜……沈滄鈺略微思索,已深知此事蹊蹺,旋即再度冷笑一聲。
有些人,還是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