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四十六

152 四十六

自從布尼爾去過一次莊園之後,這個回家以來便沉默寡言的小兒子,霎時成了全家的寵兒。

女眷們經常圍著他,懇請他講述莊園內部的細節。

壁爐是怎樣的,

大廳是怎樣的,

房間里又是如何金碧輝煌。

是不是四柱的大床,真的垂著天鵝絨的床幔?

是不是椅子都是東方的漢白玉雕琢的?

是不是女僕如雲,吃一頓飯,各種美食如流水一般被送上來?

那位住在莊園的小姐,是什麼身份,是否足夠美貌高貴?

布尼爾只能一次次答道:「我只顧著病人,沒有觀察這些。」

後來,發展到三姑六婆,周邊只要家裡有女眷的,沾親帶故的,都要來打探一番。

連帶他的姊妹們,也成日里被一群人圍著打聽。

他的母親、大姊和小妹,倒是很享受這種眾星拱月的生活,布尼爾卻厭煩得恨不能躲起來。

「我治好了一個貴人!那天晚上,我做夢了。夢到自己在波拿,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他對雙生的二姊說,「但她們只關心一個椅子上的花紋。」

在亨特先生和他的大兒子,一起叫布尼爾去巡視田產的時候,很驚訝地看到,自從回家后,就一直無精打采,消極厭世的小兒子,竟然一見他們,便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爸爸,大哥,哦,你們是來接我嗎?太好了,我們快走吧!」

巡視田產不是一個簡單的活,可能一去就是兩三天。

亨特家的男子們照例要一一向女子們告別。

布尼爾抱了抱貝琪,聽見母親正對父親說:「噢,你們走後,我得主持家務,還得負責籌備全家的舞會行當,真是叫人受不了。」

布尼爾以逃離的姿態,輕鬆寫意地,對雙胞胎姐姐說:「太好了,一個舞會!我這一下田去,就逃過了兩件討厭的事情,划算。」

他對那些整天談論衣服、首飾、打獵、婚喪嫁娶的舞會,對那些腦子裡只有稻草的男子女子,也都厭煩已甚。

「想的美,」貝琪在他耳邊低聲:「爸爸也答應了。你指望逃的過去?媽媽說,咱們一家男女老少,哪個都少不了。等你們下田回來,就是一身的土腥氣,也得準時準點地去參加。」

「怎麼說?」布尼爾問道。

貝琪語帶諷刺:「隔壁的闊少爺回來了。聽說是因為你治好了他的朋友,所以廣邀請帖,邀請咱們附近的士紳人家去做客。特意指名道姓,邀請咱們家務必列席。怎麼,你不曾知道么?這是媽媽日夜不停,念叨了幾天,臉上生光的『頭等大事』。」

「那就幾天後再說吧。說不定這位波拿來的少爺,不像其他的貴族那樣,叫人厭煩。也不像外省的庸俗子弟一樣淺薄。」

「那姐姐,你可就得了佳婿了。」

「黑髮的小滑頭,你住嘴吧。」

「幹嘛叫我住嘴?姐姐,我在外求學這麼多年,女子里,無論出身,你是第一等的好人兒。要是這位闊少爺真能在咱們這種地方看上個女子,眼睛又不瞎的話,那舍你其誰?」

挨了雙胞胎姐姐的一記打,他才不再玩笑似的說話,去與母親規規矩矩地告辭。

母親揪著他不放:「我得準備舞會的行頭,布尼爾,快點兒在上馬車前,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別再跟這段時間似的,對著太太小姐們拿喬了。」

「媽媽,饒過我,我確實是一無所知。」布尼爾好一陣子才得以脫身。

馬車上,灌滿了一耳朵母親絮叨的布尼爾想:

他那天確實沒怎麼注意莊園內部。畢竟,有貴人,願意請他做一個醫生的工作,這使得心灰意冷的他,燃起了一點熱情。全幅心神都在這點熱情上。

他唯一能稍微留神的,便是那座莊園里,那位闊少爺的三位朋友,包括受傷的那位,都是卓爾不群者,尤其是其中的金髮男子與異族外貌的女子。

只是,他深知,不少貴人秉性古怪,時下,這些高貴者又有相當的特權。別看請人治病時客客氣氣,一旦惹惱了他們,便翻臉不認。

因而,他一點兒不敢多瞄。

更不敢向母親姊妹多嘴,生怕他久居鄉下,不知深淺,喜好炫耀的母親和姊妹宣揚了出去,平白得罪了貴人。

車夫吆喝著鞭打瘦馬,馬車漸漸駛向高低深淺不一的爛泥小路。

他們進入了村莊的範圍。

亨特先生把賬本丟給小兒子,囑咐大兒子:「好好教教弟弟,怎麼算賬。」

布尼爾說:「我在學校學過數學,爸爸。」

「什麼『數學』,和算賬能是一回事?你懂個屁。」

傑夫給弟弟講解接下來收賬的過程,布尼爾卻開始出神。

沿路進入村莊,村莊一如他當年離開家上學前的一樣破爛,這麼多年了,絲毫變化都沒有。

爛泥路,多了幾間茅草屋。

溝渠里到處是污物,剛下過雨,泥水坑一堆又一堆,蒼蠅蟲豸圍著水坑嗡嗡地飛。

馬一蹄子下去,皮毛上就濺了泥點。

「嚯!」馬車夫住了鞭子,馬蹄奮起,馬車巔了一下。

「老爺,少爺,到了。」

這時候,傑夫也說:「就是這些了。」

布尼爾回過神,耳朵里到底也聽進去了一些:「哥哥,怎麼我家的土地多了這麼多?」

傑夫指著村莊旁邊,唯一一座正兒八經的小城堡,說:「從那家手裡買的。」

「貴族的地?」

「當然。他們沒有錢,我們有錢,他們當然得賣給我們。」

亨特先生下了馬車,聽到這裡,補充了一句:「可是,這些王八蛋,賣給了我們,就應該是我們的。他們還擺著過去領主的樣子拿喬,又向我們要定期租金,又行使狗屁的領主權,免稅!」

亨特一家,本來是出身於這片村莊上的平民,受這位領主的統領。

從亨特先生的父親,也就是布尼爾的祖父老亨特開始,世事開始動蕩不安,老亨特趁機離開了村莊,靠貨郎行當,攢下了一點家資。

隨後,老亨特的兒子,亨特先生抓住了晚宴革命前後,貴族紛紛逃離領地的大好時機,返回祖籍,謀得了一批土地。

亨特先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話剪短有力而粗暴,雖然從青年時期便家庭發跡了,卻仍頗有外省鄉下農民的那種火爆勁頭,之前愣是把布尼爾從學校退了學是如此,現在破口大罵也是如此。

他指著那座小城堡,冷哼一聲:「過去,他們是老爺。他們領著職務,開設法庭,處理我們領地上平民的糾紛,治理領地。可是,現在,他們被艾倫陛下免去了治理領地的職務了,不為領地做半點貢獻了。卻偏偏還享受著各種補貼,高高在上,免稅,免服役,還要勒索我們定期租金,連開個舞會都一副瞧不上人的嘴臉,這些吸血蟲!」

布尼爾有些好奇地問:「貴族及其附庸,被艾倫陛下免去了治理領地的職務,那現在是誰在管理村莊?」

他在學校埋頭讀書,只聽過一些關於波拿的大消息,鄉下的具體情況,不甚了解。

亨特先生答道:「布尼爾,你自己不會看嗎?前面走來的那個紅鼻子是誰?」

布尼爾看到村口有一座像樣的房子,有一個紅鼻子,穿一身皺巴巴紳士服裝的中年男子正從房子里走出來。

傑夫告訴弟弟:「這就是現在村莊的管理者,叫做村務官。他是由市政官派下來的。」

「村務官是個什麼職位?是貴族么?」

「我不知道。」傑夫說,「他們不是貴族老爺,和我們一樣,是必須交稅的平民出身。但是,他們在自己管轄的地方,有有著過去貴族治理領地的部分權力。」

「市政官,也是一樣么?」

「對,不過管的更大一點,可以管一個市。上面還有省總督。都是皇帝派下來的。總之,都是這類人,怪裡怪氣的,說是貴族,也不是。」

布尼爾望著那個抽著煙斗的紅鼻子,目光里漸漸有了神采:「那麼,他們是怎麼得到這樣的職位的?」

「額」這個問題頓時難住了傑夫。他還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亨特先生已經罵足了一周的氣憤,又平靜下來:「這些都是沒有關係的東西。總之現在的這些也是老爺,只是這些官老爺,比過去的貴族老爺沒權,也比貴族老爺好伺候。我們有錢,我們能交稅,他們就不為難我們。」

「布尼爾,不要發獃。」

「噢。」布尼爾眼裡的神光漸漸暗淡,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自在的村務官,他正在和自己的副手交談,頤指氣使,十分神氣。

*

「安娜,我們回來了。」

歐內斯特和休伯特從馬車上下來了,克雷夢特隨後也下來了。

林黛玉見了朋友們,徹底放下了心,眉目含笑:「你們回來了。一切都好么?」

一向活潑的歐內斯特卻一言不發,只低著頭。

從來溫柔的克雷夢特則神態憂傷。

她蹙眉:「出了什麼事?」

休伯特嘆了口氣:「巴德先生被處死了。」

「我們明裡暗裡,包括收買,什麼手段都試過了。但是,艾倫一世仍然處死了巴德先生。」

林黛玉怔住了。

巴德先生是她叔叔的舊識,也是她舉目無親地在泰西之時,主動找到她提供幫助的長輩。

這段時間以來,他對她,多有教導。

半晌,她才問:「巴德叔叔弟弟屍身呢?」

「被艾倫一世,掉在城頭示眾。」歐內斯特眼圈發紅:「我們沒有辦法在重重守衛下搶回他的遺體,還差點被尤金布下的陷阱抓住。」

「尤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克雷夢特道:「我只來得把受傷的法蘭克和盧斯恩先到這裡來。安娜,他們倆個你見到了嗎?」

受傷的法蘭克和盧斯恩?

林黛玉想起金髮的青年,那天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襯衣。

她正要答話,忽然從房間里響起一陣的打砸聲,那個胳膊上綁著紗布的紅髮少年,蒼白著臉沖了出來:「送我去波拿!」

「我要殺了狗皇帝!」

他沒沖幾步,就被人利落地擒住了,押回了房間。

少年在門后喊:「我要報仇!放我出去!你們這些懦弱的傢伙!」

金髮的青年道:「莽夫,不配談勇。」

他回頭看了歐內斯特他們一眼:「進來。」

金髮青年今天穿的仍是一件黑衣。黑衣映得他金色髮絲特別顯眼,也襯得他雨後天空似的藍眼睛更加冷冽。

他這句話似乎是對少年說的,但歐內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之後,就羞愧地低下了頭,跟在休伯特和克雷夢特身後進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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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文豪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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