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母和姐弟
杜秋背著包,站在錦桂花園7號樓附近的一棵大樹下,透過夕陽和晚霞交織出的昏黃光線,恍惚覺著自己正在看一部老電影,看著白色的雅閣開過來,看著車子停在樓梯口,看著一個身穿著淺色毛呢外套的長發女子下了車,看著她從後備箱大包小包的對外拿各種食材,跟著又看著一個穿著藍色羽絨服的小正太從車裡爬出來,一邊對樓梯口走,一邊低頭看漫畫書。
「謹言,走路不要看書,小心摔跤。大偉,你在磨蹭什麼,看著點!」
穿著黑色長風衣的林大偉打開車門,從駕駛室里走出來,攔腰把小正太抱起,扛在肩膀上,大聲說道:「乖兒子,到家了再看,我們先騎馬上樓。」
「我不要騎馬,我是修羅王一平,騎的是鐵獅子,一抹拉薩!爸爸快變身。」
「好!爸爸變身咯,嗷嗚嗚,鐵獅子飛起來了。」
「小心點,別讓謹言碰到頭。」
饒是杜秋自認為性情洒脫,薄情寡義,面對此情此景也有些把持不住,感覺血液在胸腔里激蕩,眼淚在眼眶裡翻湧,鼻子酸酸的,又難受又難過,於是仰起頭,看著天邊暗紅色的晚霞,喃喃的自言自語道:「我明明以少年老成,成熟穩重著稱,小時候有這麼二?還一抹拉薩,小正太你等著,等我忽悠完老媽,變成了你舅舅之後,一定會好好調教你的!」
「已經有將近6年沒有吃過老媽做的飯了,不知道味道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好吃……靠!現在就是以前,傷什麼春悲什麼秋……別磨蹭了,上樓去吧,把老爸變成姐夫,把老媽變成姐姐,把自己變成外甥……哎,真是亂七八糟的穿越……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
杜秋在大樹下面徘徊了七八分鐘之後,握緊拳頭捶了兩下樹榦,給自己鼓勁打氣,然後邁步走了過去,沿著樓梯一鼓作氣的上到三樓,抬手敲了敲門。
「誰啊?」
林大偉打開房門,看清楚了杜秋的相貌,頓時嚇了一跳,彷彿見了鬼一樣,急忙反手把防盜門虛掩上,慌裡慌張的把他拉到樓梯口,壓低聲音問道:「你來幹什麼?」
親爹的舉動讓杜秋本來綳的比鋼絲還硬的神經忽然之間完全放鬆了,不再忐忑不安,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愉悅,這種愉悅很奇妙,既有親情的溫暖,又是惡作劇的快樂,彷彿小時候故意搗蛋,然後看著無可奈何的父母哈哈大笑的感覺,他咬了一下嘴唇,壓住差點洋溢出來的笑意,從衣兜里掏出2000塊錢,說道:「我是來還你錢的。」
林大偉心裡有鬼,本來做好了再次被敲詐的準備,沒想到來了這麼一出,他看著遞過來的百元大鈔,不知道是接,還是不接,如果用20年後的網路流行語來描述的話,就四個字:一臉懵逼。
「林老闆,我不是壞人,當時說的是借,不是搶,既然是借,當然要還。」杜秋把錢硬塞過去,用帶有東北口音的普通話說道:「我那天遇到點麻煩事,所以找你江湖救急,手段唐突了點,希望你不要介意。」
「呃,沒事,沒事。」林大偉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他又是送錢又是道歉,說也是家鄉語言,心頭一松,頓起好感,又把錢推了回來,很豪爽的說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些錢先拿去用吧,以後再還不遲。」
就在兩人推讓的時候,杜春華推開了房門,說道:「大偉,你在外面做什麼呢?謹言讓你陪他玩……」
女人的直覺大概真的比男人要敏銳,她話說到一半,看清楚了杜秋的相貌,表情立刻變了,目光中帶著明顯的驚訝和疑惑,問道:「這位是?」
林大偉連忙揚了揚手上的錢,遮掩道:「這是我一朋友,前幾天借了點錢周轉,現在過來還我。」
「既然是你朋友,怎麼不讓人家進屋裡坐。」
「不用,他說他還有事,馬上要走。」林大偉攬著杜秋的肩膀,一邊使眼色,一邊推他朝樓下走,說道:「我開車送他一下,很快回來。」
我確實還有事,但不會馬上走……
杜秋掙脫了林大偉的暗中推搡,上前兩步,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枚精美的銅錢,舉起來展示給杜春華看,那是一枚民間私自鑄造,用來祈福討吉利的花錢,比一般的通寶要大,一面印著麥穗和「五穀豐登」四個字,另一面印著娃娃和「兒孫滿堂」四個字,他只展示了一面,還沒來急換到另一面,杜春華就臉色大變,一把奪了過去,自己翻過來看了看,然後抬頭問道:「你是……你是……」
她淚光盈盈,聲音發顫,哽咽著始終說不出杜秋是誰,杜秋也一樣,他雖然來之前在心裡預演了很久,但真正面對親媽的時候,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抿著嘴唇輕輕點了點頭,杜春華見狀一下子撲了上來,緊緊的抱住他,不管不顧的哭出聲來。
突如其來的反轉劇情讓林大偉莫名其妙,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呆了半響之後勸道:「春華你怎麼了?哭什麼啊哭,有什麼話進屋再說,別站在外面嚷嚷,影響不好。」
「大偉……嗚嗚……他是秋實,他是我弟弟。」
沒錯,是弟弟!
為了解決人際關係和人生履歷一片空白的BUG,杜秋不能偽造身份,只能頂替身份,頂替一個曾經存在但沒了音訊的人,而這樣的人他恰好知道一個,那就是老媽的弟弟,自己的舅舅。
所謂春發其華,秋收其實,杜春華有個小她8歲的弟弟,名叫杜秋實,1980年7歲那年,一個人在村口玩耍的時候失蹤了,當時發動了幾百人,挨家挨戶,找遍十里八鄉,搜盡山田井塘,卻連一個腳印都找不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那麼神秘的消失了,成了一樁多年無解的懸案。
直到2011年的時候,有個地質科考隊在一個山溝的水潭裡撿到了幾根小孩子的骨頭,警方几番偵查和研究之後,發現水潭下面有條暗河,而這條暗河流經杜家村口的水井,經過DNA對比,最終確認了骨頭是杜秋實的,他可能是在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水井,然後被暗河中的激流給沖走了。
失蹤的詭異,又找不到遺體,因此杜春華始終堅信杜秋實是被人拐賣了,之後的幾十年裡一直努力尋找其下落,哪怕是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都會千里迢迢的去確認,甚至連離婚後把兒子改名為杜秋,都和此事有關,然而在2011年發現真相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杜春華又哭又笑的介紹讓林大偉先是一愣,然後大驚,他繞到杜秋面前,連聲問道:「你是春華那個小時候失蹤了的弟弟?你有什麼證據?」
杜秋被親媽當弟弟抱著,心頭五味雜陳,胸口堵得發慌,只能扯著嘴角笑了笑,什麼話都說不出,杜春華鬆開了他,用戴著套筒的袖子胡亂摸了一下眼淚,然後掀開毛衣的衣領,從脖子上取下一枚拴在紅繩子上的銅錢,和剛才那枚銅錢並排放在手掌上,一邊對比一邊解釋道:「這是我們杜家的傳家寶,一共只有兩枚,我和我弟一人一個,從小就掛在脖子上,你看,一模一樣,絕對錯不了!」
當然一模一樣了……
因為它們是同一枚銅錢,只不過被時空穿越分裂成了兩個……
杜秋看著兩枚銅錢相互碰撞,卻沒有融合或者消失,心頭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時另一個被時空穿越分裂成兩個的傢伙拿著玩具槍跑了出來,奶聲奶氣的問道:「媽媽,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我幫你打他。」
童真而又無邪的言語讓樓梯口悲喜交集的氣氛為之一松,杜春華臉上還掛著淚水,笑容卻彷彿盛開的鮮花,明媚動人,林大偉也是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林謹言,大聲說道:「沒人欺負你媽媽,她這是高興才哭的,兒子,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多個舅舅,知道不?快叫舅舅。」
「什麼多了一個,他本來就這一個舅舅!」杜春華笑罵了一句,拉著杜秋的手臂往屋子裡走,嘴裡前言不搭后語的啰嗦道:「快進來,讓我好好看看,不用換鞋,一晃都15年了,長這麼大了,個子還這麼高,你怎麼知道我在雲城?又是怎麼找到我的?這些年都去哪裡了……」
杜秋走進屋子,站在熟悉而又懷舊的客廳里,看著杜春華年輕而又柔美的容顏,心頭一片溫暖,而眼眶卻不由自主的紅了,他之所以能在林大偉面前談笑自如,而在杜春華面前吶吶無言,原因只有一個——在穿越之前,杜春華已經因為車禍去世6年多了。
失而復得,何其幸運!
久別重逢,何其幸福!
「都說外甥像舅,果然不假,春華你看,謹言和秋實多像,就算沒有那個銅錢當證明,他也絕對是你親弟弟。」林大偉瞎湊熱鬧,把林謹言抱起來舉到杜秋面前,笑著說道:「看,眼睛、眉毛、鼻子幾乎一模一樣,難怪前幾天我遇到他的時候總覺得面熟。」
這下說漏了嘴,杜春華智商上線,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問道:「你前幾天在哪裡遇到秋實的?剛才你還說秋實是你朋友,找你借錢周轉,到底怎麼回事?」
林大偉此時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撞破自己姦情的傢伙居然是老婆失散多年的親弟弟,頓時感覺大事不妙,不過他也挺憊懶的,手忙腳亂的把林謹言塞到杜秋懷裡,一邊拚命打眼色求放過,一邊朝卧室里躲,敷衍道:「這事說來挺巧的,你們姐弟倆先慢慢聊,我去打電話到品香樓訂個包廂,晚上咱們在外面吃,好好慶祝一下。」
老爸你真夠無恥的,居然拿自己兒子做擋箭牌……
杜秋抱著童年時的自己,看著純凈的眼睛和稚嫩的小臉,心頭又泛起了荒謬絕倫的感覺,同時也隱隱有了一種明悟——5歲的自己和26歲的自己,擁有相同的DNA,但卻擁有不同的靈魂,已經完完全全是兩個人了。
相同的硬體,不同的系統,我裝了Win10,你還是DOS……
「叫舅舅。」
「舅舅。」
真是失敗!居然沒有一點心靈相通的感覺……
杜秋懷著惡趣味的心思逗一下5歲的自己,結果真被喊了舅舅之後卻感覺悵然若失,似乎靈魂深處某種寶貴的東西瞬間蒸發了,他暗自嘆息了一聲,把身上隱隱還帶著奶味的林謹言放在沙發上,然後打開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子彈型的水杯,說道:「謹言,送給你。」
這是他穿越時帶過來的S'well不鏽鋼保溫杯,屬於所有物品中最具耐久度的東西,送給5歲的自己,既是一種紀念,也是一種傳承,杜春華不知道他的想法,見水杯表面滿布滿類似寶石一樣的紋理,看起來很精緻,以為是特意買的禮物,心裡很燙貼,也很酸楚,微笑著說道:「謹言頑皮的不得了,這麼漂亮的杯子不能給他,不然一會就摔壞了,給我吧,我先幫他收著。」
「好。」杜秋把水杯遞了過去,注視著那雙溫柔而又水潤的眼睛,似乎猶豫了好一會,有似乎只是恍惚了一瞬間,他聽見自己用發飄的聲音說道:「姐,我很想你。」
杜春華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