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父母
女助手嘆了口氣:「不過離成品還差得遠,現在才是第一步,這世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完成。」
人體標本,是由真實的人體,經過一系列化學處理后所製成的標本。成品是沒有皮膚的,而在處理原材料的第一步,即是「儲藏」中,需要將其在福爾馬林的真空包裝里放置殺菌,而後才是「解剖」,正因如此,沈沐還能夠看見這對男女的容貌。
很熟悉。
該死的熟悉。
沈沐幾乎要把牙都咬碎。
這是他剛剛降生到這個世界,睜開眼便看見的容顏;這是他十九年來,幾乎日日夜夜相對的容顏;這是在他心中最柔軟的角落裡,始終佔據一席的容顏……
爸爸、媽媽。
沈沐在心中默念,指尖已刺入掌心。
這是他的父母。
末世如同絞肉機,收割著人類的生命,無論是誰都沒有把握倖免,沈沐理智上知道父母凶多吉少,自己和弟弟也是自身難保,然而心底還是有所企盼,企盼他們平安無事。
可現實將一切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現在他的面前,無情地嘲笑著他渺小的奢望。
爸爸、媽媽。
強烈的感情衝擊著沈沐的內心,他耳邊似乎響起陣陣嗡鳴,眼前也模糊不清,好一陣子,才重新聽到女助手的聲音。
「小沈,你沒事吧?」
她的眼中,除了擔憂,還有懷疑。
女助手不是周霖,不能從微小的表情中推斷出許多東西,作為一個研究人員,她對於情緒的判斷比普通人還不如,但沈沐的樣子實在有些駭人。
少年的五官扭曲成痛苦的模樣,卻依然是美麗的,甚至因為這痛苦有了更極端的美感,如同天使被邪惡所侵染獻祭時的神情;漆黑的眼中染上了沉鬱的色彩,明明已經是純凈的黑色,卻彷彿被更為深沉的色彩所浸透,瞳孔透出的光芒純粹到無瑕,如同不屬於人間的珍寶,充滿了難以名狀的吸引力——
彷彿絢爛的火光,吸引著人像飛蛾一樣靠近。
女助手本能地感到危險,卻無法控制自己,向著沈沐走了幾步。
她露出柔和的笑容,再次開口說了同樣的話,卻沒有了懷疑,只剩下純然的擔憂,還有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虔誠、嚮往和卑微:「小沈,你沒事吧?」
「沒事,」沈沐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少年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以前,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後來她因為一些事情離開了……我本來我們的感情不會變的,沒想到……真的很難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純粹的愛情了……劉姐,你的作品,很出色。」
沈沐在說謊。
——效果卻出乎意料得好。
他的話語有些顛三倒四,因此更顯得真情流露,女助手聯想到那些漂亮女孩嫁入豪門攀高枝的故事,對這年輕俊秀的男孩不免就有了一些同情。女人總是感性的,她幾乎是立刻放下殘存的几絲懷疑,恰在此時,沈沐轉臉凝視著她,神情真誠而專註,帶著些微的悵惘和懷念:「真希望能順利完成它。」
女助手臉上微微發紅,張了張口,卻失去了言語。
「劉姐,你的聲音真好聽,」沈沐勾起唇角,笑容柔和一如三月的春風,那是能夠令大地復甦的魅力,又帶著微不可察的寂寞,語聲低沉,輕輕撥動敏感的心弦:「跟我多說說話吧。」
「我……跟你說說他們的故事吧。」
兩人的目光,又落回那對男女身上。
那是很奇特的姿勢。
似乎是直面了某種非常恐怖、無法力敵的存在,女人的表情十分驚恐,而男人好像是從另一個方向衝過來保護她,這從腿腳呈現出的模樣可以推斷出來,而他的手正努力將女人往外推,想要她遠離危險,女人卻固執地握住他的手不肯離開,生死之間兩人的角逐使得男人的手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他們就在這時候死了,時間定格,仔細看去,男人臉上充滿了焦急,而女人卻彷彿想到了什麼,臉上好似帶著別樣的表情,是能夠共赴黃泉的欣喜?是不用再擔驚受怕的釋然?還是對孩子的祝福?
沈沐不知道。
「人體實驗這種東西,雖然普通民眾不知道,但每個國家都在暗地裡做的,沒辦法,發展需要嘛。」
「原先我們的材料基本都是監獄的死刑犯,嗯,就是周霖他們那個監獄,末世之後,沒有了補充,剛巧那些重刑犯挾持了監獄的工作人員,蔡教授跟他們談判以後暫時相安無事,還有了新的材料來源。」
「哎呀,我真是的,東扯西扯,」女助手捂住嘴巴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猶豫著道:「嗯,小沈,那個……你對弱肉強食怎麼看?」
「你說的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我是說,如果你明知道一個和你關係親近的人做得不對,但是由於各種原因,你沒有阻止甚至幫助了他,」女助手低下頭,又小心地抬起眼皮偷瞄少年,明明是個近三十歲的人了,此時的神態卻像是偷吃了糖的小女孩般,支吾著道:「會不會很不妥?」
故事裡的人即是我系列。
沈沐依然笑著,溫文爾雅,凡是和他稍微熟悉的人都會知道有多不正常,可惜這些人里明顯不包括眼前這位:「劉姐是個很溫柔的人呢。」他的聲音愈發低沉:「我相信,都是有原因的。」
這句話意味不明,女助手卻彷彿從中汲取了莫大的勇氣,將一切娓娓道來。
血雨之後,喪屍出現,蔡教授對這種新型的生物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一頭扎入了研究當中,而就在他的研究告一段落的時候,得到了另一個消息——人類當中,出現了異能者。
儘管在平常看來是個普通的樂天派老人,可遇到和實驗相關的事情時,蔡教授就會變得非常執著,脾氣也非常壞,到來的死刑犯中只有周霖是異能者,偏偏他的地位不低,沒幾個犯人同意將他作為實驗品,只能另找人選。
他們盯上了一個車隊。
這個車隊當中,有一個風系的異能者,在使用異能的時候被出門找食物的罪犯瞧見,便給他和他的同伴招致了滅頂之災。
蔡教授和女助手都出了研究院,在路旁看著這場狩獵,或者說,屠殺。
是的,一邊倒的屠殺。
普通人又怎麼會是持槍罪犯的對手?
即使再團結,即使再友愛,即使百折不撓,這到底是現實,不是電視劇也不是熱血漫畫,不會有憐憫,不會有奇迹,更不會有救世主。
完滿成功。
蔡教授獲得了他心心念念的實驗品,罪犯們也好好地發泄了一通,還搶到了賴以生存的物資,得到了幾個可以淫樂的女人,皆大歡喜。
「其實他們的結局說不上好,也不是最壞的,起碼這個女人沒有遭到侮辱。」同是女人,說到這兒女助手難免有些義憤填膺。
沈沐緩緩道:「如果只是需要抓異能者的話,為什麼要把其他人都殺掉呢?」
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因為不能走漏了消息啊。」女助手答道:「蔡教授是個很重要的大人物,即使秩序崩潰,也總會有人想要藉助他的力量,而不管內里怎樣骯髒,外表必須光鮮亮麗,德高望重的蔡教授怎麼會為了做人體實驗而策劃殺人呢?」
果然。
沈沐指出漏洞:「可是那些重刑犯?」
「只有領頭的楊盼和周霖知道是怎麼回事,剩下的人還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搶劫。」
哦,普通的搶劫。
沈沐在心裡咀嚼了一遍這幾個字,只覺得有股冰冷的火焰在心底燃燒,熊熊不絕,他歪了歪頭:「應該還有那個發現異能者的犯人知道這件事吧?」
「啊,他死了。」
女助手的臉上是種平靜的麻木。
似乎是不希望沈沐反感,她又補充道:「反正不是什麼好人。」
任何一個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這死亡中隱藏著什麼,但女助手說得對,這樣的人死了,是沒人關心的。
爸爸、媽媽。
沈沐凝視著那兩具屍體,道:「我們去找蔡教授吧,不知道他和周哥商量得怎麼樣了。」
蔡知書和周霖正在一台電腦前。
女助手小聲告訴他,這是查詢資料用的。
「小沈,小劉帶你去看標本了吧?」蔡教授笑呵呵道:「她在這方面的手藝,可是很不錯的。」
「嗯,劉姐很厲害,我也要努力學習。」沈沐的模樣很乖,眼中是崇敬和求知的光,就像是老師最喜歡的那種學生:「蔡教授,如果我遇到問題的話,可以請教您嗎?」
「當然。」
「那麼,您聽說過一種植物嗎?叫做……」少年拖長了調子,詠嘆般道:「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