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安慰
熟悉的卧房。
沈沐這一次出現的地點依然是那張柔軟奢華的大床,不同的是,上次他是躺著的,這次則是坐著。
坐在休伊斯身邊。
兩人正前方,是面顯眼的鏡子。
在以往的夢境里,沈沐並沒有見過這鏡子,視線不由在其上停留了一會兒。
鏡子很大,幾乎佔了半面牆,形狀是完滿的圓,鏡框的紋路繁複而雅緻,有種空靈和飄渺的美,和休伊斯的氣質很相稱。這藝術品可以說把神殿內其他的擺設都比了下去,重點在於……它居然不是金色和白色的。
翠色的枝葉,各種顏色鮮艷的花朵,相互纏繞共生……這許多顏色本會毀了它,但鏡子足夠大,匠人的手藝也足夠高,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呈現在鏡面的邊緣,所有細節都脈絡分明,極富誠意,極耗心血。
休伊斯適時開口:「這是地精的作品。」
他曼聲道:「當我的神名為整個大陸所承認,自然的寵兒——精靈一族獻上了忠誠,這面鏡子,就是精靈請動了早已避世的地精做出的。」
「哦。」
沈沐慢吞吞點了點頭。
他還沉浸在灰暗的情緒中,有點遲鈍。
——直到鏡子泛起漣漪。
好吧,神選大陸是魔法世界,這鏡子顯然不可能只是穿衣鏡。
如水波般的漣漪擴散開來,逐漸顯露出畫面。
實驗室里,沈沐將雪見遞給蔡教授,老人遲疑半晌,將手伸進口袋,再拿出時,手心裡便多了和皮膚同色的東西。仔細看去,在蔡教授的手心和口袋之間,扯出了條透明的絲線,這便是測謊儀的感測器了,如果那時候沈沐有血壓升高等心虛的反應,便無法取信於他。
老東西。
沈沐眸光暗沉,心中厭煩。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沒有小說里描寫的反胃嘔吐等情況發生,更沒有「感覺自己手上沾滿了血而不停清洗」之類的陰影留下,沈沐的舉止都極為自然,彷彿吃飯穿衣一般簡單流暢——他這種表現,讓近距離圍觀的周霖很有壓力。
休伊斯瞄了眼鏡子,道:「這面鏡子有兩個功能,一是顯現出一定範圍內的景象,二是將記憶中的畫面重現,收下之後,我一直收藏著,直到伯恩背叛,才把它放置在卧室里。」
沈沐很理解,畢竟這鏡子和屋子畫風不同。
不過,伯恩?
休伊斯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淡淡道:「就是塞西里神官。」
哦,那個取走《古代魔法史》的中年神官。神選大陸的貴族有姓有名,伯恩是人類中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塞西里·伯恩成為神官后,為了不讓眾人在見到他時就想到他的家族而不是所侍奉的神,要求人們稱呼他的名。
這也是種親近。
而休伊斯用伯恩來指代,說明情分已被耗盡。
「那時候,我受了很重的傷,」鏡面顯露出幾個畫面,中年神官狂熱的眼、顫抖的手和身下的血,休伊斯撐著下巴,淡淡道:「我的樣子有點慘,就不給你看了。」他凝視著沈沐,認真道:「反正,人生總會有坎坷。」
「……」
沈沐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良久,他沉吟道:「這算安慰?」
還真是夠婉轉啊。
休伊斯不說話,只是把臉轉了過去。
這種反應,和此地無銀三百兩也沒什麼區別了。
沈沐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回想一下休伊斯剛才的模樣……等等,那不就是他自己的樣子嗎……沈沐囧然無語。
他們正坐在床沿上,距離挨得很近,彷彿有種獨特的氣氛在流淌——空氣流動的速度到這裡似乎也慢了下來。失去了主人的控制,鏡子里已不再出現畫面,而它顯然還保留著普通鏡子的功能,此時就顯出了兩人的影像。
休伊斯好像沒注意到。
沈沐感興趣地打量著這被稱為神的少年的神色,卻見那並非是想象中的羞惱,而是種沉鬱的痛苦。
在這一點之後,沈沐發現了更多的細節:攥緊的手心、緊皺的眉頭、閉合的雙眼……許多情態都在述說著休伊斯的感受,沈沐不知道他哪裡難受,卻下意識地湊了過去,搭上了他的肩膀。
休伊斯渾身一顫,忍不住掙開了。
這種可以說是意外,也可以說是陌生或者排斥的反應,沒有讓沈沐退開,反而讓他直接從背後環住了他。
休伊斯:「……」
方才轉臉的時候,他的身體也微微側了過去,如今沈沐湊過來,雙手從左右兩邊伸出,在他的小腹上交匯,形成了個擁抱的姿態。背後傳來胸膛的熱量,小腹上也暖烘烘的,休伊斯閉了閉眼,將這種不該有的感覺拋去。
——這個地方並不是現實世界,他更是連身體也沒有,又怎麼會感覺到溫暖?
是心軟弱了。
即便如此告訴自己,溫暖也依然讓人懷戀,在這懷抱中,他感到一陣輕鬆,而後猛然警醒,大力掙開了。
休伊斯漠然轉身:「離我遠點。」
沈沐從善如流地收回手,卻沒有移動位置,他靠得很近,呼出的氣息幾乎打在身旁人臉上,眼中透著關懷:「你怎麼了?」沈沐猜測著道:「是這個世界還在排斥你嗎?」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靠譜的猜測了。
「不關你事。」
「真的和我沒關係嗎?」
沈沐目光灼灼,休伊斯差點又偏過頭去,遲疑了一會兒,道:「我自有打算。」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告訴我。」
休伊斯抿緊了唇,不說話。
見他一臉嚴肅,把一張精緻的臉綳得死緊的樣子,沈沐忽然覺得需要安慰的人好像變了,他略微停頓,將白袍少年推倒在床上,然後趴在了他身上。對此,沈沐振振有詞:「你上次就是這麼做的。」
「……」
休伊斯無言以對。
躺在柔軟的大床上,被熟悉親近的氣息包圍,對雙方來說都是舒適的體驗。
眼皮變重了。
迷濛之中,沈沐漸漸睡了過去。
相對於他的年齡和閱歷,他今天經歷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休伊斯凝視著沈沐的睡顏。
在周霖眼中,沈沐是捉摸不透的少年;在沈浩眼中,沈沐是不苟言笑的哥哥;在李和光眼中,沈沐是值得信任的戰友……如果他們看見少年現在的睡顏,或許就不會這麼想了。
這分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休伊斯露出柔軟的笑容來,瞧了沈沐一會兒,並沒有糾正他趴著的姿勢,很久以後,他的神情逐漸變得痛苦,伸手摩挲著少年的臉龐,喃喃:「你不會怪我的,對嗎?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啊……」
一夜好眠。
不,並沒有。
沈沐睜開眼,看見桌上的鬧鐘顯示著才過去一個小時,若有所思。
時間的流速不同嗎?還是說,在休伊斯的卧室里,會恢復地比較快?「信春哥,原地滿血復活」這句話突然蹦了出來,沈沐搖了搖頭,洗了把臉坐在書桌前,開始靜靜地思考。
不知為何,自末世降臨后,信號就沒了。
移動、聯通、電信……明明基站還在,然而網路卻連不上,世界從地球村一下子變成了原始形態——通訊基本靠吼。
這種情況下,竊聽器等等許多東西都派不上用場了,因此沈沐等人和秦歌的約定也很簡單。如果能和蔡教授搭上線,得到他的配合;或者事不可為,已經無法保障自己的安全,便放信號彈。
沈沐手上沒有,都在李和光那兒。
另外,秦歌他們也會在研究院周圍尋找能夠進入的路,找到了可能採取行動,尤其是在兩天都沒有聯絡的情況下。
很粗糙的計劃。
平心而論,沈沐完全不想參與這件事,奈何習娜和王武都對他們防的嚴實,生怕走漏了消息,沈沐不得不主動請命——他不知道王武到底是做什麼的,但相比容易心軟的秦歌和以大義為名的習娜,王武對人命十分漠視,沈沐始終記得,在夏雨失態地拉住自己時,王武那毫不猶豫的一槍。
冷酷而致命。
雖然一邊是基地的人,一邊是重刑犯,但也只是虎口和狼窩的區別罷了。
沈沐長長呼出一口氣。
對付楊盼的話,他需要另一種植物。
手腕上的雪見動了動,親昵地摩挲著主人的皮膚,沈沐被它弄得有些癢,微微勾了勾唇角:「好了,別這麼愛撒嬌。」少年語聲低柔:「我會讓你吃飽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只有自己能夠聽見:「吃得飽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