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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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泠西拍拍褲腿站起來準備往回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芮杭和他媽媽的方向,背對著他的芮杭看不到表情,對面的女人嘴巴一開一合,像是在爭分奪秒地訴說著什麼,生怕下一秒面前的人就打斷她,讓她再無法開口。
扈泠西按滅煙頭,丟到路邊的垃圾桶里,情緒也終於平復了下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想,這世界就是這樣,處處充滿了誘惑、罪惡和欺騙,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語和假裝的溫情迷了眼,好在,巴掌來得夠快,狠狠地一下,打醒了他。
他一路走回去,其間聯繫了可靠的律師,又親自找人準備將隋安的那個媽媽徹底調查一遍,當然,關於芮杭母子,他也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了。
扈泠西從來都不願意以惡意去揣測別人,但最近兩天發生的事一再顛覆他原有的三觀,底線也一再被刷新,終於明白,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他完全信任。
回到醫院,張伯正在喂扈老爺喝粥,病床上的人看起來憔悴無力,一碗粥,沒吃幾口就搖了搖頭躺下了。
扈泠西走過去,示意張伯先出去,他有話要單獨跟爸爸聊。
張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下碗,出去把門給他們關好。
扈泠西看著他出了門,然後坐到了病床邊上。
父子倆對視著,扈老爺突然笑了笑,有氣無力地說:「臭小子,你爸又沒死,哭喪著臉幹什麼?」
「可是我差點死了。」扈泠西摸了摸他爸冰涼的手,給他放回被子里說,「這事兒你一點兒都沒察覺?」
扈老爺躊躇了一下,說:「我要是沒察覺,等你回來可能你爹都被火化了。」
「……」扈泠西聽了,氣得猛然站起身,咬著牙紅著眼看著他爸。
「想問為什麼?」扈老爺的手又從被子里伸出來,在空中往下壓了壓,意思是讓他老老實實坐下。
扈泠西喘著粗氣,被氣得胸悶,他拍了拍心口,坐回了椅子上。
「給你說說吧,要不你這脾氣,說不準干出什麼事兒來。」扈老爺沒再看著兒子,而是眼睛盯著房頂,沉默一會兒,說道,「我跟沒跟你說過,你阿姨是我的初戀,男人嘛,對初戀都有一種情結,別管後來過了多少年,也別管當初是因為什麼分開,但那情結始終都在,就像一個系了死扣的疙瘩,誰也解不開。」
扈泠西並不贊同這句話,但也沒有反駁,安安靜靜地聽著他爸的話。
「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剛剛在你爺爺的幫助下開了家小作坊,那會兒年輕氣盛,家裡條件優渥但總想著靠一己之力做番大事業,但起步真的很難,你爺爺看不過去,就幫了一把。」扈老爺的聲音很輕,因為身體不適,說幾句就要休息一會兒,「她是我那家小作坊的第一個員工,鄰居介紹的,據說家裡條件不好,十七八歲不能上學了,出來打工。我還記得她來的那天穿著一件的確良的圓點襯衫,袖口在手腕挽了起來,舊得起了毛邊。」
「她那會兒頭髮特別長,在腦後綁了個麻花辮,和那時候街上最普通的女青年沒什麼區別,但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漂亮。」扈老爺想了想說,「到底漂亮到什麼程度呢?說不好,比我們工廠外面的野花兒都漂亮。」
他說著,輕輕地笑了笑,扈泠西卻皺起了眉。
「我那時候跟介紹她來的人打聽,人家說她幾個月前就相了個對象,兩人談得特別好。我是不高興的,這人啊,要是霸道習慣了,就覺得所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應該為我所有,就像她,我就覺得她應該是我的。」說到這裡的時候,扈老爺閉上了眼,沉默了很久。
扈泠西一直看著他,見他許久沒有說話,以為睡著了,於是起身準備出去。
「沒說完呢,往哪兒跑!」扈老爺罵他,「你這臭小子一點兒都不關心你爸。」
「……這位老先生。」扈泠西又坐了回來,一臉不悅地說,「麻煩你摸摸良心再說話,我不關心你?我不關心你我會一刻不停地坐十幾個小時飛機回來,不吃不喝不睡地陪著你?」
扈老爺聽了,欣慰地笑了笑,嘴上卻還說:「我沒看到,我不知道。」
扈泠西撇撇嘴,不打算再多說話了。
「那時候年輕,衝動,做事不考慮後果。」扈老爺終於又開始講自己的事,「後來我一問,知道了她那個對象家裡也是開工廠的,比我的小作坊沒大多少,跟你爺爺那邊的規模根本沒法比。我那會兒挺缺德的,借了你爺爺的力,把那小子家的廠子給擠兌關門了。那段時間我真是每天都春風得意的,可沒過幾天就聽說那一大家子人都自殺了。」
「啊?」扈泠西這回有反應了,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爸。
扈老爺嘆了口氣,又是過了好半天才繼續說:「一家五口,父母,那小子,還有他兩個姐姐。」
「就因為一個工廠?」扈泠西問道。
「一個小工廠就可能是一戶人家的命脈,我斷了他們的經濟來源,滅了他們苦心經營的心血,還背了債,只是我真的沒想到他們會自殺。」說到這件事,扈老爺內心無比愧疚,年輕時的爭強好勝,導致他間接殺死了一家人。
扈泠西完全無法理解這種行為,他想,難道不是命比什麼都重要嗎?
「後來她就跟我在一起了。」扈老爺說,「她那時候什麼都沒問我,甚至連那家的工廠是不是因為我才關閉的都沒問,但是,她應該什麼都知道,因為這件事當時在我們那裡鬧得沸沸揚揚,畢竟是五條人命。但她不問,我自然不可能說,就這麼的,相處了差不多一年,我提出結婚,她是答應的,但你爺爺反對。」
扈泠西拍了拍額頭,努力消化著他爸的故事。
「那時候結婚,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家庭,門當戶對是很重要的。我那時候特別不負責任,你爺爺託人給我介紹了你媽媽,大家閨秀,能書會畫的,我很喜歡,就兩邊都處著,她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爸……你真是……」扈泠西極小聲地說,「太沒品了。」
「是啊。」雖然兒子說得聲音很小,但扈老爺還是聽得真切,「要麼怎麼說後悔呢。越是相處我就越是你喜歡你媽媽,她身上的氣質和舉止言談真的不是那種低階級的家庭出身的女孩能比的,又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準備跟你媽媽結婚了,但當時還不到二十歲的你阿姨竟然懷孕了。」
扈泠西愣住了,震驚地看向他爸。
「現在未婚懷孕甚至未婚生子已經不新鮮了,但那個時候出了這種事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我當時也害怕,一方面不想影響我跟你媽媽的婚事,一方面怕她因為孩子糾纏我,於是就給了點錢,讓她把孩子打掉。」
「她打掉了?」
「不知道。」扈老爺說,「後來我就再沒見過她,我結婚前就將我的小作坊給關了,回去跟著你爺爺做生意,其實也是想藉由此徹底跟她斷了往來。我婚後沒多久,聽說她被家裡趕了出去,離開老家出去打工了。」
扈泠西緊鎖著眉,腦中盤旋著幾個問題。
「爸,當時她懷的孩子不會就是隋安吧?」扈泠西問完覺得自己有點蠢,隋安明明比他小了好幾歲,但轉念一想,那如果是她隱瞞了隋安的真實年齡呢?扈泠西越想越覺得難以接受。
「不是。」扈老爺嘆氣說,「如果是就好了,至少我還能補償一下他們母子。我再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跟前夫離婚了,你媽媽也去世了,我當時對她其實沒太多感情了,但就像我剛才說的,男人對初戀的情結是隨時都能觸動起來的,尤其是時隔多年,兩個人再坐在一起,想到當年我虧欠她那麼多,如今我遭的報應也是應該的。」
「你怎麼知道隋安不是你親生的?做過DNA了?」扈泠西很在意這個問題,繼續追問。
「做過了。那時候接他們回來就做過了。」扈老爺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很累,「重逢后我跟她道歉,問她過得如何,我怎麼也沒想到,當年她打了孩子,被家裡人趕出去,到了另一個城市,竟然做起了賣/淫的生意。」
「什麼?」扈泠西提高了音量,覺得簡直就要瘋了。
「她一個女孩,落魄成那樣,又沒文化沒技術,想要養活自己沒有那麼容易。」扈老爺又是一聲長嘆說道,「我一個人,坑害了多少人啊……她前夫是她以前的一個熟客,結了婚生了孩子,卻說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你想,一個是賣/淫女,一個是嫖/客,日子能過得好到哪兒去。」
「那隋安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啊?」扈泠西不想再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他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關於隋安的事情。
「不是。」扈老爺看向他,淡淡地說,「就像那男人說的那樣,他們誰都不知道隋安這個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誰。」
扈泠西再一次被氣得胸口發悶,緩了好久問道:「你現在是覺得,讓她用這種方法報復你,你就能彌補虧欠了?」
「至少我心裡是平衡了的。」扈老爺苦笑道,「人啊,都太膽小了,其實我這輩子怎麼償還都不夠的,但現在,她恨我,做的這些事,讓我覺得心裡輕鬆多了。」
「你們這些上了歲數的人怎麼比我們年輕人還蠢!」扈泠西站了起來,看了眼吊瓶,「葯沒了,我去叫護士換藥。」
「去吧,我的意思你應該也明白了,這件事就這麼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