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疊障尖峰,回巒古道,野雲片片,瑤草芊芊。山澗水沖刷著石壁,映著日頭,光滑如玉璧,旁邊青松翠竹,綠柳碧梧,說不盡的愜意悠閑。數座竹制吊腳樓就在石壁旁泉水側,依山而建,錯落有致。遠遠便可看見有猴兒在吊腳樓間騰挪跳躍,又有花香果香,一派勃勃生機。
「他們倒真是會挑地方!」夏侯風嘖嘖嘆道。
莫姬撩開車簾探頭,見了也喜歡,叮囑道:「待會動手時悠著些,別傷著房子。改明兒得了閑,咱們可以到這兒來小住些時日。」
聽見「咱們」兩個字,且不論裡頭是否還有別人,至少有他!夏侯風心中不由暗喜,趕緊道:「你喜歡,那留著便是……瓏哥,你快看一眼,當真是個好地方!」
墨瓏半靠著車框,原本閉著眼打盹,聞言才略抬下眼皮,懶懶道:「你倆一個當山大王,一個當壓寨夫人,挺好。」
正說著,數十枚大小不一的石子破空而來,墨瓏揮揮衣袖,石子在空中滯了滯,嘩得全落到地上……可聽見不遠處群猴叫嚷喧鬧,聲音激動,卻無一猴敢上前來,顯然是有人號令。
「這些猴兒,吵吵嚷嚷,真是鼓噪。」莫姬自馬車內躍出,皺著眉頭,雙手抬起,卻被墨瓏按住。
「它們不懂規矩,咱們還是得先禮後兵。」
說罷,墨瓏揚聲朝林間道,「在下墨瓏,受魯家珍珠行少東家之託,得知前日有一批東海珍珠不慎遺落此處,今日特來取回,還請貴閣行個方便。」照以往的慣例,他說得甚是客氣,甚是有禮。
片刻之後,一頭渾身黑如炭灰唯獨脖頸上有圈紅毛的熊羆手持兩柄板斧,大踏步行過來。身後吊腳樓的曲廊之上,一位白衣書生,羽扇綸巾,氣定神閑,慢悠悠地搖著扇子。
「何方鼠輩,竟敢到你爺爺門前撒野!」那隻熊羆大吼一聲,震得周遭葉子噗噗直落,頗是威風凜凜。
墨瓏對此的反應是掏了掏耳朵。
莫姬目中閃過一絲光亮,偏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這頭熊羆。
手持板斧不稀奇,被訓著玩雜耍的熊都會,但既然他能口吐人言,那就說明他已修鍊成精,與之前那隻狍鴞不一樣。狍鴞雖然兇殘可怕,卻是未修鍊過,只能算是尋常凶獸。
修鍊,需得潛心靜氣,呼吸吐納,吸日月之精華,經年累月在體內慢慢儲存精元,以修鍊內丹。身形未變,但能口吐人言,便是內丹初成之兆。
夏候風有心在莫姬面前顯擺顯擺,一搖三晃地迎上前,與熊羆打招呼:「我說兄弟,嗓門還挺大!可光靠嗓門大沒用,你還得會笑,要猙獰地笑,整張臉都扭動起來……來!給爺笑一個!」
熊羆從鼻子里噴出粗氣,直接給了他一斧頭,風聲呼呼,直撲面門。後者躍開時自身後抽出一柄箭,也不搭弓,以箭為劍,朝熊羆刺去。熊羆刷地又是一斧頭,徑直將小箭格飛出去,勁道力大無比,連帶把夏侯風翻出去幾個跟頭。
在旁觀戰的莫姬輕嗤一聲,喊道:「小風,我看你不是它對手。」
「剛才不算,我不過逗逗他而已!」
夏侯風豈肯輕易認輸,呸出嘴裡的枯葉,從地上一躍而起,彎弓搭箭,飛身連射數箭。一時間,箭飛如雨,斧舞成團,只殺得滿樹葉子嘩嘩往下掉,滿地枯葉又嘩嘩往空中卷……
墨瓏雙手抱胸,閑閑靠著馬車,偏著頭看裹在葉子圈中的兩人。莫姬凝目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提醒他:「你不去幫幫小風?」
「你為何不去?」墨瓏淡淡道,「用軟夢香,這頭熊羆可就老實多了。」
「……小風不是說他行么。」
莫姬口中不肯,雙目緊盯戰局,攏在袖中的雙手早已做好隨時出手的準備。
她向來是嘴硬心軟,明明心中關切,言辭舉止上卻偏偏不肯對夏侯風和暖些,只做出一副拒人千人之外的模樣來。
吊腳樓上,白衣書生眯眼看了好一會兒,熊羆雖一時未露敗相,但對方還有閑人觀戰,顯然是胸有成竹,著實不妙。他從袖中抖出一柄小旗,口中呼喝號令——方才投擲石塊的猴子紛紛從樹間躍出,嗷嗷亂叫,朝馬車衝來。
「這些畜生!好生無禮!」
猝不及防,莫姬的衣裙飄帶被猴兒扯破,她甚是氣惱,手心中抖出一柄兩丈來長的褐鞭,長鞭甩出,劃了個漂亮的弧線,挾帶厲風,凡被打中的猴兒皮肉吃痛,叫聲更甚。還有不知死活的猴兒竟想用手來奪鞭,一觸之下,如被火燎,滿掌鮮血直流,這才發現長鞭上長滿細細小小的尖刺。
墨瓏足尖輕點,身子飛縱而出,輕如羽絮,翩然落在吊腳樓欄杆之上,嘴角嚼了一絲笑意看向白衣書生。
「你是想叫他們停手?還是,咱們倆也打一架?」他頗有禮地問道。
白衣書生看不出他底細,艱難地咽下口水,乾笑兩聲道:「這個、這個……俗話說,地和生百草,人和萬事好,有話好說、好說,何必動手呢。」
墨瓏點頭:「說得是,你讓你弟兄們停手,再把那批東海珍珠還回來。咱們有話都好說。」
「……珍珠……這個……」白衣書生似有難色。
「看來是讓兄台為難了。」墨瓏理了理袍袖,誠懇地看著他,「我看還是打一架比較方便。」
「不不不……」
白衣書生話音未落,突然吊腳樓前一道寒光閃過,緊接著便看見夏侯風被重重拋出,正落入泉水之中,激起水花無數。
墨瓏皺眉,凝目望去——
「咦!」白衣書生似比他更訝異,伸脖子張望。
熊羆身旁不知何時立著一位穿雪青衫子的姑娘,烏髮如海藻般蓬鬆,束成兩股,垂到腰間,其中珍珠點點星星,柔柔亮亮,愈發襯得面容白皙,嬌美可人,正是墨瓏在渡口旁見到的那個鮫人。
見夏侯風吃虧,莫姬自然看不過眼,刷刷幾下逼開群猴,長鞭倒卷,尖刺錚錚,直向鮫人和熊羆攻來。
這鮫人身量嬌小,眼睜睜看著深褐長鞭襲來,似沒見過這種玩意兒,頗有些好奇,躲也不躲,連晃都不曾晃過一下,就這麼聽任長鞭繞上自己的腰際。
莫姬冷笑,發力抽鞭。若在平日,對方必定是要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但這次長鞭卻紋絲不動,任憑她如何使勁,它只牢牢繞在鮫人腰際。
「小心!」夏侯風從水中剛爬出來,便朝莫姬喊道。
恨意已生,莫姬捻了個訣,纏在鮫人身上的長鞭上又長出無數條細藤,就像無數條觸手在她身上蜿蜒,將她越勒越緊。與此同時,盈盈暗香自藤蔓上沁出,愈來愈濃……
熊羆在鮫人身旁,伸著鼻子,用力嗅了嗅,面露喜色:「……百花蜜,有蜂蜜吃……」說著說著,陶醉閉眼,甜甜睡去。
「喂!喂!你醒醒!」鮫人這下才有點急了,對著熊羆喊道,「快點醒醒!」
熊羆徑直睡得香甜,連呼嚕都打起來了。
鮫人掙了掙,氣力驚人,接連崩斷數根藤條。她秀眉含怒,轉頭死死盯住莫姬,厲聲喝道:「我不管你動了什麼手腳,你現下立時讓他醒過來。要不然的話,我把你拆成一百零八塊,全丟入歸墟!」
為何她對軟夢香一點反應也沒有,莫非此香對鮫人無用?莫姬竭盡全力,再次捻訣,長鞭上的倒刺開始瘋狂地生長,試圖強行嵌入鮫人身體。
鮫人惱怒,手心中閃過一抹銀光,朝長鞭直劈而下。這長鞭由千年老藤而制,莫姬注入靈力,與自己心神合一,用起來格外順手,尋常兵刃是動不了它分毫。卻不知鮫人手中是何兵刃,只是簡簡單單一劈,長鞭竟然應聲而斷。
劇痛錐心,莫姬踉蹌退了幾步,喘著氣。
抖落開纏繞在身上的其他藤蔓,鮫人朝莫姬攻來。
一道疾影掠過,夏侯風擋在莫姬身前,頭髮尚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你敢動她!信不信我把你……」
沒等他說完,鮫人飛腿把他踹飛,仍舊讓他跌回水中,緊接著出手鉗住莫姬的脖頸,行雲流水般快捷優雅。
驟然間,一柄短鎩自斜刺里突出。
銀光如電,直取鮫人眉目,逼得她不得不鬆開莫姬。
「這位姑娘,你並非山中人,何必淌這趟水?」墨瓏退開一步,收起銀鎩,示意自己並不想與她交手。
白衣書生匆匆趕過來,朝鮫人殷勤道:「話不是這麼說,這位姑娘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是俠肝義膽菩薩心腸,在下欽佩得很、欽佩得很啊!姑娘,待打退這伙強人,不妨到樓中一敘,在下存了些好茶……」
說到「茶」字時,他已在空中,緊接著撲通一下,與夏侯風一色一樣地落入泉水之中。
「巧言令色,鮮矣仁。」鮫人冷冷道。
她果然與他們不是一伙人,只是不知她為何好端端非得到這裡來找麻煩?墨瓏著實詫異。
眼下卻容不得他多問,甚至容不得他多想,鮫人已向他攻來。
行走在**八荒間也有些年頭,與夏侯風、莫姬比起來,墨瓏算是閱歷豐富,也曾與鮫人打過交道,但還從未見過身手這般霸道的鮫人。
一拳一腳,力道千鈞,每次格擋,墨瓏都似能聽見全身骨頭咯咯直響,與此人硬碰硬,著實不是個好法子。
星芒點點,銀鎩直刺鮫人要害,他想虛晃一招,立時抽身而出。不料鮫人反握住銀鎩,用力一奪,他飛腿踢向她面門,欲逼她鬆手……
這鮫人單手擒住他的左腿,一擰一摔,乾脆利落地將他重重甩在地上。
「瓏哥!」
「……哥!」
莫姬和夏侯風大驚,欲上前相救。鮫人則奪了銀鎩,欺身伏近,鎩尖正對著他的咽喉,驚得莫姬等人不敢上前。
「把這頭熊羆喚醒,我就饒你一命!」
她說話時有種孩童般的認真,雙目亮得出奇,緊盯著墨瓏,眨也不眨。
忍著腿疼,墨瓏腦中飛快地將事情前後整理一番,儘可能和緩道:「這事容易,姑娘不必擔心。我這裡有解藥,姑娘喂他服一顆,一炷□□夫,他就能醒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將銀鎩挪開,自己好拿解藥。
聽了這話,鮫人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鎩尖卻又逼近幾分:「你若敢騙我,我就把你拆成一百零八塊……」
「丟進歸墟里是吧?」墨瓏替她接了下半截話,一副瞭然而體貼的模樣,「姑娘放心,我不會騙你的。」
銀鎩頓了頓,自他喉間移開,輕輕巧巧地在她手上轉了幾個圈,她看著他忍著疼撐起身子,從衣袖中掏出一個青玉小瓶,倒出一枚藥丸。
「姑娘。」
他示意她將藥丸給熊羆服下。
鮫人半信半疑地接過藥丸,置於掌中,嗅了嗅,再看墨瓏神情誠懇,不似作偽,便捏了熊羆下巴,讓他將藥丸服下。
直至看見熊羆喉頭滾動,藥丸安然落入腹中,墨瓏這才暗鬆口氣,閑聊般問道:「姑娘與這位熊兄是故友?」
鮫人盯著熊羆,一心一意要等他醒過來,聞言不耐煩道:「我不認得他。」
「那姑娘為何對他這般上心?」墨瓏接著又問。
「我有些要緊事需得問他。」
說話間,熊羆停了呼嚕聲,她原以為他就快醒了,不料卻見他連呼吸都微弱下去,心中大急,探他脖頸脈搏,脈象似溪底暗流,沉不可測。
「他,他怎會這樣?!你到底給了什麼藥丸?」
鮫人心焦,叱問墨瓏。
墨瓏淡淡笑道:「姑娘莫急,之前熊羆熟睡是因為中了軟夢香,這香效力有限,姑娘耐心等等,小半個時辰他也就醒了。但方才姑娘卻又喂他吃了枚勾魂丹。此丹勾魂攝魄,半個時辰內若無解藥,神仙也難救。」
鮫人大怒,舉鎩欲刺。
「姑娘且慢,你若殺了我,可就拿不到解藥救他。」墨瓏提醒她,「要問他的事情,想必是很要緊的吧?」
銀鎩滯住,片刻后被甩手擲出,釘入樹中,鮫人徒手掐住他脖頸。
「你若逼迫我,弄不好我會拿錯解藥,他可就一命嗚呼了。」墨瓏不適地咳了兩聲。
鮫人一愣,這頭熊羆對她來說極是要緊,決不能死。她秀眉微顰,緩緩鬆開手,從未遇見這等左右為難之事,一時間無計可施,只能惡狠狠地盯住他。
雖被她這般盯著,墨瓏神情放鬆好整以暇,這姑娘雖有一身蠻勁,好在腦子簡單。
「你要如何才肯給解藥救醒他?」她怒氣沖沖問道。
「不急,不是還有半個時辰么。」形勢逆轉,墨瓏悠閑地轉頭喚道,「小風,還愣著,快扶我起來。」
夏侯風還未到,旁邊的白衣書生已經一陣風似的刮過來了,殷勤地就要上前攙扶他。「來來來,我來扶您。腿疼不疼?剛才您被摔的那下,我看著都心疼。其實我是個大夫,最擅長跌打損傷……」
「滾!」夏侯風一掌把白衣書生推出老遠,扶起墨瓏,不滿道,「他到底算哪頭的?」
「喂!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給解藥?!」
鮫人惱怒地嚷道。
莫姬慢悠悠地行過來,斜睇了她一眼:「求人便要有個求人的樣子,象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且慢慢等著吧。」
「你!」
鮫人手握成拳,強忍著沒動手。
墨瓏壓根不理會她,轉向白衣書生:「我方才仿若聽到,你這裡有好茶?」
白衣書生楞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自然是有好茶,諸位請隨我來。」他雖不認得鮫人,但熊羆好歹是他的兄弟,當即忙打疊起千般殷勤招呼墨瓏等人,再伺機拿解藥。
眼睜睜看著這群人上了吊腳樓,鮫人又是氣惱又是懊悔,氣惱這幫人如此奸詐刁滑,懊惱自己這般愚笨,竟上了他們的當。她在熊羆身旁踱來踱去,無計可施,跺跺腳,疾步也跟上了吊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