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一地的煙蒂。
鹿佳完全可以用高跟鞋踩著這些煙,衝上去給那兩個人一人一個巴掌。她有這個質問他們的權利,也有歇斯里地要求他們補償或者解釋的資格。
可她就靜靜地站在他們後面,將他們之間的對話,全部聽在耳里。
她和棗樹融為了一體,她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所有寒意。
翟彧獅,這個名字,這三個字,鹿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她當時是觀庭家屬,就坐在那裡,看著翟彧獅的背影,他作為指控證人,將鹿明喜推進那個不見光的監獄。
他指控的一字一句,鹿佳至今都能倒背出來。
冬天的第一場雨快要來了,鹿佳知道,她的世界也面目全非了。
服務員端著盤子要走的時候,站在棗樹旁邊的鹿佳突然動了一下,朝他走過去,微笑著說:「請給我一杯酒。」
服務員看著鹿佳仰頭喝完,將酒杯放回盤子里,對他說:「謝謝。」
服務員覺得這個女人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開在冬季里的一朵紅薔薇,分明很美,卻讓他心生憐憫。可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自己也不明白,等回過神的時候,那個女的已經走到那兩個男人身後。
李朧敘說:「你想補償的想法我明白,但是不應該欺騙她,如果鹿佳知道你接近她的動機……」
李朧敘的話一停,目光定格在翟豹身後,低聲喊:「鹿佳。」
翟豹轉頭,看見鹿佳正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問:「是真的么?」
翟豹慢慢拿下手裡的煙,對鹿佳對視。
四周起風了,鹿佳今天披著直發,風將她臉的輪廓印出,明明沒有抹粉的臉,像蠟一樣蒼白。
「他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么?」鹿佳看著翟豹,微微提高了聲音。
周圍的人看過來,不管是認識的,還是陌生的,在看見鹿佳的一瞬間,都張大了嘴,又朝台上望過去。
燈光在頭上凝聚,音樂停下來,李朧敘和唐欣訂婚的儀式開始了。
直到唐欣露面,鹿佳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那麼相像的人。
怪不得,她剛進來的時候有許多人驚訝地看著她。
鹿佳,唐欣。
八分相似的眉眼。
所有披著霧氣的真相,都被掀開了。
它們終於**裸地站在鹿佳的眼前,太明亮,刺得鹿佳眼睛都疼了。
馮一山和張紹在一邊,冷眼看著,誰也不戳破。
張紹一開始就覺得鹿佳像一個人,至今才想起來。
唐景輝的妹妹。
他在心裡冷笑,怪不得翟豹看上這個妞,原來不甘心被李朧敘搶走,找個替身玩。
唐景輝坐在舞台旁,握著瓷白的酒杯,靜靜看著舞台中央,目光偶爾凝聚在一個地方。
翟豹看見他動手,指了指鹿佳。
薄情的嘴唇微微掀動——
翟豹,你沒得選。
翟豹望著天空。
齊放的彩帶,躥高的煙火。
最後他看著鹿佳,低聲說:「對,都是真的。」
「指控你父親的是我,想做補償的也是我,全部都是真的。」
說完,他等著,等著鹿佳衝上來給他一個巴掌,或者更泄憤的舉動——
可,沒有。
他抬頭看著鹿佳,她就站在對面,腰桿筆直,面露微笑地和他對視。
她看著他的目光是如此真誠,她說話的語氣也是如此情深意重。
「可我說的都是真的,不論你帶何種動機,我愛你這件事是真的。」
「我想帶你見我媽媽也是真的,我想和你在一起過一輩子——」
「也是真真的。」
鹿佳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沒有悲喜,也沒有哭,她只是完整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沒有遮掩,沒有羞澀,好像陳述著一件已經過去的事情。
她在挽回他。
翟豹明白,她在努力挽回他。
她告訴他,你對我的愛是不是愛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翟豹看著這樣的鹿佳,心臟不可遏制地疼痛。
「我一開始就說了,老子想泡你,泡到膩了為止。」
翟豹的聲音都啞了,可他的唇沒停下,一開一合,十分輕鬆,「現在老子泡膩了,你可以滾了。」
這一刻,沒有人再注意棗樹前的兩個人。
煙花落在四周,鹿佳卻聽不見爆竹聲,她的心底一片荒蕪。
她閉上眼,吸氣,再睜開來,看見翟豹站在一側的陰影里,她看不清他臉的輪廓,眼前只有一個大塊頭,背著光,手裡夾著煙,煙味混進煙花里,化學藥劑麻痹了鹿佳的神經,她感覺再看翟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是個笨蛋。」鹿佳說,她的聲音很輕,好像在自言自語。
翟豹的煙卻停在半空,睜大眼,一動不動看著鹿佳。
鹿佳沒有看翟豹,她轉身,最後留下了一句。
「翟豹,可我沒後悔過。」
李朧敘回到台上,和唐欣交換戒指。他就站在聚光燈的下面,目光遠遠地望著鹿佳。
她果然沒有改變,李朧敘想,她還是他從前認識的鹿佳。
她可以接受你,她可以相信你,她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交託給你。
但是你不能欺騙,你不能有所隱瞞,你對她要公平,要以誠相待。
人與人相處最基本的要求,是誠信,一旦這中間有了裂縫,或者瑕疵,就像宋魏陽,像更前面的那一個男人,鹿佳都會把他們親手埋葬,頭也不回地離開。
翟豹看著鹿佳轉身,踩著高跟鞋離場。
即便輸得一塌塗地,她依然像一個鎩羽而歸的女王,不會把任何軟弱留給你。
翟豹笑著目送,然後慢慢蹲下來,手背貼在臉上,顯得很無力彷徨,彷彿剛才的對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鹿佳沒有多說什麼,她現在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
溫曉彤正好端著盤子,遇上往外走的鹿佳,說:「嫂子怎麼一個人走了。」
鹿佳停下來,側身看了看溫曉彤——她並不記得溫曉彤的長相。
「什麼事?」鹿佳看著溫曉彤說,頭頂有一記很響亮的煙花炸開,曝光了她的臉。
溫曉彤被鹿佳的神情嚇了一跳,鹿佳的臉色很蒼白,精神極差,溫曉彤見她這樣,嘴皮都緊張地打架:「嫂、嫂子,你咋的啦?是不是家裡有事?豹哥不跟你一起啊。」
鹿佳低了低頭,才想起來什麼,抬眼說:「啊——翟豹。」
溫曉彤:「對對,豹哥人呢。他不送你回家啊。」
「他不來了。」鹿佳說。
「不來了?」溫曉彤一時間沒緩過神,等醒過來,聽見鹿佳說了一句:「從今以後,他都不會再來了。」
溫曉彤再去找鹿佳的時候,看見她上了自己的車絕塵離去,形單影隻的,好像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不會再來了。
十一和大勇趕來的時候太晚了。
李朧敘的訂婚典禮結束了,有一部分賓客已經離開。
宏時和溫曉彤都站在一棵棗樹旁邊。宏時抽著煙朝遠處望,一臉悶悶不樂。溫曉彤蹲在翟豹旁邊,紅著眼睛,手順著翟豹的背。
十一往下看,翟豹現在的姿勢是半趴在地上,額頭抵著棗樹的樹榦,他吐了一地,十一剛走進就能聞到一股很濃的酒味。
翟豹身上的這套西裝都褶在一塊,西褲上也沾到了一些嘔吐物。
可他好像不在乎自己現在邋遢的樣子,站都站不穩了,歪著頭看見十一和大勇,他就笑著朝他們倆伸手,醉鬼一樣,說:「十一,來陪哥喝酒。」
十一看了一會翟豹,沒伸手去拉他,反而身後的大勇一下子紅了眼睛,伸手搭住翟豹的手掌,說:「豹哥,你這是咋了!」
翟豹看起來比大勇瘦,實際份量也不輕。大勇拉不動他,差點被翟豹拉下來,他扶住樹榦,對翟豹說:「哥,你不會真的看上嫂子的前男友吧。」
翟豹大約是喝懵了,沒理大勇。其餘人看了看大勇一眼。
大勇把手機拿出來,說:「網上的新聞都爆出來了啊,瞧瞧著標題,度假勝地,兩女三男錯綜複雜的戀愛,看清楚咱們豹哥的側臉。」
「……」
大勇收回手機,感嘆說:「咱們豹哥原來真的跟男人有一腿啊——」
十一忍不住打他,說:「都什麼時候,別看那些娛樂新聞,都騙人的。」
大勇點開視頻說:「騙人的?可我看見豹哥親下去了啊,男人哦~是男人哦~」
十一感覺自己氣得能喝下一公升的柴油。
他沒理大勇,只看了看宏時,說:「嫂子呢。」
宏時聳了聳肩:「走了。」
宏時的口吻很平淡,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十一聽了,感覺心口一下子要冒出火,扯著宏時領口說:「我不是在電話里和你解釋過了嘛,你他媽的怎麼不攔著啊!」
宏時也火了,掙開說:「我他媽的攔什麼攔,豹哥要趕鹿佳走,我把她留下是什麼意思啊!」
十一的眼睛也紅了,說:「可你也不能就這樣讓她走啊,她什麼都不知道,就帶著誤會走啊!」
宏時吼出聲:「騙人的是豹哥!你怎麼不找他去啊!他為什麼要騙人家呀!」
宏時也許是氣炸了,他不知道是被翟豹的態度氣炸,還是被他的無知氣炸。
他的真沒想到,被欺騙鹿佳的人是翟豹,她站在受害者的那一邊,而他居然隨意猜忌鹿佳。
他被自己愚蠢的行為氣炸了。
宏時撥開大勇,搖翟豹的肩膀說:「你他媽的去告訴鹿佳你喜歡人家啊,你告訴她李朧敘那個混蛋怎麼害你的,你才是受害者,你告訴她啊!去啊!你不說,她根本不知道你在這裡耍酒瘋,她根本不會心疼你回來的!」
大勇和十一抓住宏時,卻拉不走他。
溫曉彤一個箭步衝上來,打了宏時兩個巴掌,把他打退,紅著一雙兔子眼,說:「神經病神經病!吵什麼吵啊,嫂子走了,你們能有大哥心裡難過啊!欺騙嫂子,他自己心裡不難受啊!」
翟豹被吵得得頭疼,可他們再鬧,他沒動,也沒說什麼。
他只是搖了搖頭,說:「是我指證鹿明喜,這件事,總不會假。」
他眯著眼看著頭頂上的彎月。
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她對他說:「翟豹,等過年,我想帶你回家,見一見我的母親。」
那個晚上的她很漂亮,翟豹都忘記應該怎麼誇她了,他沉浸在這個簡單的感情中,像落進一個樂譜里的字母,她的聲音在他耳朵里成了一首歌,她的每一句話死死地揪著他的心。
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
她說:「因為我愛你。」
她說……我愛你,這件事是真的,是最純粹的。
可他卻不是純粹的。
翟豹想到什麼,忽然很疼,心口很奇怪的刺痛,他渾身都在顫抖。
一分鐘都沒到,雨落下來了。
大雨磅礴,落在他臉上,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心裡。
他們看著翟豹站起來,轉過身,他的樣子很落魄。他這樣子如果被鹿佳看見了,是不是整顆心都要碎了。
他紅著眼眶,可是雨落在眼上,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一個男人的淚水。
他們只知道,眼前的翟豹很脆弱,他的眼眶很紅,像是在忍著一件極痛的事情。
翟豹朝大勇伸出手,說:「車鑰匙。」
大勇茫然地說:「什麼?」
翟豹又說:「車鑰匙,給我。」
「車鑰匙?」大勇看看翟豹,說:「豹哥,你喝酒了,又下著雨,你還要開車?」
「車、鑰、匙!」翟豹的口氣一下子變了,大勇雖然拿出了車鑰匙,又不敢給他。
大勇看了看十一,十一說:「給。」
「哦。」
大勇只能把鑰匙交出去。
翟豹拿了車鑰匙,人往外走。
或許是因為喝多了,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一隻腳重,一隻腳虛浮,蹣跚的樣子,好像就要倒下來。
所有人望著翟豹的背影,他的背影很孤寂,孤寂又堅強,每個人都覺得他悲憫,卻又沒有人走上前和他並肩一起走。
除了這樣靜靜地看著他離開,別無他法。
翟豹上了大勇的車,扭動車鑰匙,踩下油門。
車沿著柏油路一直走,可翟豹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這個世界都變成灰色,翟豹聽著大雨敲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不可遏制地開始想鹿佳。
他想她穿著禮服站在他面前的樣子,細細的脖子,明明那麼柔弱,卻敢只身前來做那麼大膽的事情。
他想她從前的學生裝,雖然不是傳給他看,可他看了一眼,就喜歡了半輩子。
他想她親吻他時候的表情,已經談過幾任男友,可她親吻他的時候,吻技那麼青澀,她和他**時,她的眼睛那麼亮,身體那麼熱。
她的表情那麼少,可是她會對他笑。
她居然能記住他的臉,她喊著他的名字,說,要跟他過一輩子。
翟豹想著想著,眼前一點點出現了霧氣,蒙住了眼睛。
他想大聲喊,卻喊不出,只能一遍一遍按著方向盤中間的喇叭,即便耳膜都疼了,他也不停地按。
【我不求天不求地,我也沒信過佛,沒信過上帝。】
【可是今天我想求天拜佛,哪怕一次也好,給我一個機會。】
【給我和你在一起,過一輩子的機會。】
他的雙眼煞紅,用手機給唐景輝打了個電話。
「輝哥,我不想呆在鹿城,你給我安排一個工作吧。」
「到哪兒都行……國外?可以。」
「只要不在鹿城,都可以。」
掛了電話,沒一會,他把方向盤打了個轉,朝迎面來的刺眼的車燈,狠狠踩下油門,不顧一切地撞過去。
雷聲炸響,車道上躥出一團半山高的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