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淴浴
?完顏綽走進牢房的時候,不由皺眉掩了掩鼻子,回頭對侍女阿菩道:「果然不是苦差事,也輪不到我頭上!」
阿菩不敢多嘴,只努了努嘴,在幽暗的甬道里,指向朝西的一間。這裡點著羊角燈,但仍沒有明亮的感覺,倒是西頭那間牢房,因為高高的一扇窗戶正露出外頭的天宇,所以幽藍的暮色,以及沉在窗戶底的一抹絢紅,反而比燈燭的光更顯得耀目,在一片幽微昏暗的灰濛濛里,綻放著別樣的異彩。
阿菩小心用手裡的琉璃小燈照著甬道的路,提醒主子不要被坑坑窪窪的磚石絆倒。完顏綽已然平靜下來,伸手略提著裙擺,步伐輕捷而矯健,貓兒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終於到了最西頭那間。
裡頭那人,背著光,臉朝著那扇明窗盤坐著。他的衣裳大約是白色的,又或者是灰色的,在深灰一片的牢房裡只覺得明一度,卻也辨不出色。但能夠看出,他的背收得很緊,薄薄的竹布遮不住挺俊的身形,髮髻上沒有巾幘,單用一根白玉樣的簪子挽著。完顏綽輕輕咳嗽一聲,裡頭的人果不其然回頭一顧,然而唇角一彎,露出白亮的圓弧。
竟然在笑!
阿菩上前說:「請跟我來。」
裡頭那人笑聲中帶著慵懶:「來幹嘛呢?」
阿菩語塞,正不知怎麼說才好,反而是完顏綽帶著一絲不快琅琅道:「你在這裡也呆了一個月了,不覺得自己身上有異味?」
那人抬起手臂——手腕上還帶著木栲——彷彿是在嗅著身上的氣味,然後緩緩地點點頭:「是呢!要是可以洗個澡,該有多好!」
完顏綽嗔道:「那還磨蹭什麼?出來吧。要害你,還用得著騙你出來?」
他伸手撐著身子,才使盤著的雙腿站起來,一動就聽見金屬碰擊的聲音,原來腳也讓鐐子束著,稍稍一動就「噹啷」作響。站起身的這個男人,居然相當高大,不算很壯實,但覺渾身筋骨利落,四肢修長,脊背依然收得很緊實,使他的脖子自然地挺著。但他卻很快把頭靠在獄門的木柵欄上,眼睛從柵欄縫中看著外頭。
完顏綽感覺他的眼眸中彷彿有什麼鋒利的東西射出來,細看卻是眸光極勁,亮得灼人,好容易才遏制了退半步的念頭,而是提著燈去照他的臉。
而她的臉,也就這樣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明燈下了,橙色的燭光從暖紅的琉璃片后射出來,像在臉上鍍著霞色。那個人又一笑,污濁的臉上看不出俊丑,但覺笑容明媚,自有種讓人心安的力量。他的目光帶鉤子似的,溫熱的氣息吹拂過來,帶著淡淡的酒香:「咦,開門呀。」
門上懸著一根蛛絲,掛著一隻蜘蛛。他出門的時候,小心翼翼避讓開,沒讓蛛絲沾著他灰撲撲的衣服。
專門為他收拾的別院,早有人放好了溫熱的水,又在矮屏上掛著簇新的絲綢中單。被獄卒解開鐐銬的他,異常坦然地在屏風后解衣洗浴。大概身上有傷,他入浴時輕輕地抽著涼氣,但還是鍥而不捨地下了水,很快聽見撩水洗澡的聲音。
他在梢間洗澡,完顏綽在正堂的矮榻上垂腿坐著,手裡捧著一本書,但實際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盡想著關於他的那些信息:
王葯,字卻疾,臨安人士。
他素有浪蕩不羈的名頭,會試后自感文採風流,一定是榜上有名,便在汴京的花柳巷中喝得酩酊大醉,以一介書生而非議國政;又仗著文採風流,那些愛才的名妓都來請題詩填詞,他因而左擁右抱,留了個「青樓薄倖」之名。自然少不得被御史彈劾,聖上大怒,親命革去王葯舉人身份,發到并州軍帳里效力贖罪。
落拓才子到了并州,每日家詩酒郎當,閑來不是到處尋找美酒美食,就是流連於并州的煙花巷,并州刺史章望極為厭惡他。卻沒想到當夏國的軍隊入襲時,王葯突然酒醒了一般,親自登上角樓指揮作戰,打退了敵軍不說,又在歸路上設伏,將來襲的夏國四萬人打得只剩六百多。
完顏綽所在夏國,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謹算再四,又一次大軍壓境,并州被困兩個月,大晉朝廷本來就在內訌,幾次增援不利,乾脆放棄了并州。并州城裡的軍民苦守不敵,最終投降。刺史章望與全家老小四十多口,全部懸樑殉國,其他有誥命的官員,若是沒有逃出去的,也多是尋了自盡。而夏國的將軍卻在酒肆擒到了饞酒的王葯,視作珍寶一樣押解回大夏國都上京。
王葯胸中有多少丘壑,知道晉國多少機密,夏國皇帝蕭延祀迫不及待想知道。完顏綽在外頭聽著裡面的水聲,心情有些複雜,正在胡思亂想間,突然聽見裡頭叫道:「喂,有人嗎?我背上擦不到!」
完顏綽頓時覺得臉上燒了起來,阿菩在旁輕聲道:「這人怎麼這麼不知羞恥?我到外頭叫個人來?還是乾脆別理他?」
完顏綽還在猶豫間,裡頭的聲音又不耐煩地響起來:「這沒聾吧?沒見過男人還是怎麼的,不敢進來?」
完顏綽「嚯」地站起來,臉上浮出一絲蔑意,隨即撩開相隔兩間屋子的珠簾,昂然走了進去。洗澡的男人隱在一層白茫茫的霧氣里,兩條修長而線條漂亮的胳膊架在澡盆邊。他睜開眼睛望了望完顏綽,又把眼睛閉上了,懶懶地說:「背上左邊,大約是結的痂快掉了,癢得厲害。但擦背時仍需當心,別把剛長好的嫩皮又搓破了。」
完顏綽頓足片刻,便繞到他身後,他*的長發披散著,浸在水裡如同散開的烏黑緇綾,搓掉了泥灰的后脖子白皙剛勁,他背離開澡盆邊緣,便於她搓擦,皮膚微微泛紅,果然是精勁的脊樑——既不是武夫們肌肉遒勁橫生的模樣,又不是瘦弱少年羸弱無力的模樣,甚至也沒有什麼肥膩膩的贅肉——只是他大約還是在牢里受了些罪的,皮膚上的鞭痕交叉成一片網狀,痂皮有的剛脫落,有的依然猙獰地扒在皮膚上。完顏綽用手裹著布巾,小心地在沒有傷破的地方擦了擦,他驀然回頭,一副剛洗出來的俊美的側顏,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接著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輕輕捏住了完顏綽的下巴。
「撒開!」完顏綽下巴一甩,甩開他的掌握,聲音把握得恰到好處:一字一頓,有點威懾力,但因著嗓音的低沉婉轉,又帶著些天然的嫵媚。她的眸子朝他一剜,大方落落地抬起他的胳膊,繼續為他擦拭,包著軟綢布巾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拂過王葯的胸口、腋下,癢得他倒抽幾口氣,呼吸便也漸漸濁重起來。
騰騰的水汽被這樣昏黃的燭光照著,美人額角的細汗也閃著金光,安靜的房間里,兩個人呼吸相聞,別樣地生出曖昧。
「洗好了。」王葯終於說,他像是做好了準備似的,雙手撐著浴盆側沿,一下子站起身來,自顧自擰乾布巾擦拭。
完顏綽垂首不言,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穿上準備好的絲綢中單,她只看到衣擺處如水的綢光拂過,他赤著雙足,已然站在完顏綽面前,慵慵的聲音響起:「我餓了,弄點吃的來,還要喝點酒。」
居然那麼大大咧咧地就吩咐起來!完顏綽挑眉道:「王別駕是不是有點沒弄明白狀況?」
王葯亦挑眉道:「那麼,你們是認為,鞭杖都撬不開的一張嘴,可以賞一次沐浴就乖乖聽話了?」
完顏綽居然語塞,她愣了片時,咯咯笑道:「看來,是我沒搞清狀況,王別駕稍候,酒菜一會兒就到。」
散穿著中單、披散著頭髮的這個男人,喝酒的樣子相當耐看,古人所說「玉山傾頹」的嵇中散,大約也是這般的洒脫與不羈。完顏綽還在胡思亂想著,那廂酒杯已經遞了過來:「再來一杯。」
完顏綽手執銀壺給他滿上,嘴裡道:「酒雖是好東西,喝多了傷身子。」
王葯笑道:「怎麼,這就開始心疼我了?」
「呸!」這放肆輕佻的一句換來一聲薄嗔,而薄嗔的這位女娘恰恰是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龐。
王葯乾脆輕浮地探手過去,在執壺的雪白腕子上撫了兩下,醉話連篇:「嘖嘖,這樣的好肌膚……手也漂亮!」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又順著手腕把她的五根手指捏了一遍:
她的手,細白修長,指尖和掌心柔潤光潔,倒是中指側有些薄繭;關節硬而不凸,為人定有主見,指尖細了下去,應是相當聰慧靈巧;中指上帶著一枚鴿血色的寶石金戒,是宮裡營造司的技法,腕上的手環是薄金片打制,刻作雙龍戲珠的花紋,用琥珀和一顆碩大的珍珠嵌著;她被他這樣輕薄的侮弄,手指一絲顫抖也無,看到臉上,美麗的鳳目,閃爍著別樣的光華。
王葯收了些笑意,放開手重新握著酒杯:「你們陛下好捨得下血本嗬!」瞥眼打量了完顏綽一番,冷冷笑道:「娘子是位公主郡主,還是位嬪妃?」抿了一口酒又抬眼道:「我不過是個九品的別駕,你們給這麼大面子,希圖從我這兒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