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獵熊
?春天來臨的時候,夏、晉兩國的仗也停息了。并州、雁門和陽曲本來就靠近夏國的領土,雞肋一樣,晉國既然保不住,還是力保黃河以南的土地為善。春日河開,水師不是夏國的長項,而習慣於牧牛羊的夏國契丹族人,也更樂意用這樣的時光牧養牛羊,伺候秋季懷孕的牲畜們生下小牛小羊——預示著來年年景好,不愁奶和肉。
上京的皇族和貴族,還習慣在春季的時候開始第一次狩獵。開闊的郊野很快布滿了氈帳,哨鹿的侍衛頭戴鹿角帽,口中吹著哨子模仿鹿叫聲,引誘發情的公鹿進入圈套里。
皇帝蕭延祀帶著太子和百官在伏擊的圈子裡守候著。第一頭鹿糊裡糊塗撞進來,發覺不對要逃跑時已經晚了,皇帝拍馬上前,一箭過去,正中鹿頸,鮮血飆濺出來,大家一片叫好聲。幾個敏捷的侍衛把鹿拖開。片刻后,又一頭鹿被誘進包圍圈裡,皇帝回頭看看皇后完顏珮。
皇後頭頂帶著便利的網紗金冠,面前垂著一排金珠,這些遮面的金珠絲毫不妨礙皇后的手段,她準確而又利索地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略一瞄準,只見一道白光劃過天空,這頭倒霉的鹿也沒能倖免,抽搐著倒在了地上。
這北地夏國的風俗和南邊以儒教治國的晉國完全不同,男女大防看得輕,女子不僅不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可以左右家中一切事務。皇后和皇帝一起參政,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今日一起狩獵,也是帝后相偕的明證。
午後,氈帳里的人開開心心分食著獵到的鹿肉,烤得香噴噴的,簡單地撒點鹽巴和香料,嫩得出汁,帶著鹿肉本身的鮮甜,格外好吃。完顏綽吃飽了,卻不想午睡。上午她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心裡痒痒的,見午後寧靜,圈起來的偌大圍場沉浸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野草野花一派生機,便套上鹿皮小靴,拿著自己的弓箭,到后林的僻靜處想打兩隻雉鳥。
山陰處的土地還凍得挺硬,一隻長尾巴的雄雉跳躍著在林間尋找草籽,完顏綽心痒痒的,悄悄拈弓搭箭,對準了雄雉的胸脯。還沒放箭,她的腰突然被誰抱住了,嚇得差點尖叫起來。捏著拳頭回頭一瞧,倒不由笑了:「怎麼是你?」
身後那人握住她的粉拳,放在唇邊親了一口,笑道:「看你一個人出來,我擔心么。這裡雖然探查過,保不齊有剛睡醒的熊瞎子藏在哪個樹洞裡頭。」
完顏綽推了他一把,笑道:「可不,我當你就是一隻大熊瞎子呢!」
那人愛她的嫵媚,愈發攬著她的腰,在她臉上啄著:「你這是俏罵我。不行,我要罰你!」
完顏綽不由「咯咯」笑起來,邊推他的臉邊說:「胡鬧吧!等給人看見,命都不要了!」
「沒人會看見。這會兒都在歇晌。我叫人盯著御幄呢,聽到布谷鳥的三聲啼鳴,就是陛下或皇後起身了,那時再分開不遲——其他人你就不用操心了,誰敢來管我的閑事?」
完顏綽不再推拒,任他在自己的臉頰和脖子上親吻著,她心裡格外冷靜,除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外,風吹草動的聲音,草蟲唧唧的聲音,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無一不入耳。直到感覺他急吼吼的雙手往裡探了,才推拒著說:「太子爺,這可不好。身份上,我可是庶母!」
太子蕭邑澄悒悒不樂地鬆開手,似是嘟囔了幾句。完顏綽嗔怪道:「你還是多謹慎些吧!」
蕭邑澄長嘆一聲:「可惜他又不珍惜你,這樣一塊美玉,也不知他怎麼捨得一直把你晾著!真是占著茅——」
完顏綽心知道俗語是什麼,「呸」了一聲,板下臉正想說什麼,突然目光一凜,尖叫了一聲又捂住嘴:「熊……熊瞎子!」
蕭邑澄抬頭一看,頓時臉都白了:一隻冬眠剛剛睡醒的黑熊,慢悠悠四腳著地爬行著,一冬天的煎熬,熊精瘦精瘦的,肚子都是癟的,鼻子順著風向嗅著。完顏綽捏著手裡的弓箭,止不住雙手還在顫抖。熊鼻子靈敏,似乎發現了他們倆,朝著他們躲藏的松樹走過來,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幾近於跑,完顏綽拉圓弓箭,對手忙腳亂還在掏箭的蕭邑澄說:「我來引開,太子快走!」
蕭邑澄又是感激,又是不舍,可此時不是綿綿地說話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一枝白羽箭突然從樹林另一邊射出來,正中熊的後腿。那熊吃痛,暴怒地人立起來嘶吼了一番,接著轉身向箭來的地方奔去。瞬間,完顏綽看見一個身影:瘦勁有力,卻面目森然,冷冷朝她瞥了一眼,便轉身而逃——她只見過他一面,卻因那絢美的一夜,而永遠不會忘記。
王藥行動輕捷,完全不似夏人心目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南蠻子」,他飛速地躍過地上的樹根,掠開頭頂的松枝,繞著彎在林間奔跑,轉眼就不見了,而那熊,憤怒地跟著,轉眼也不見了。
完顏綽只覺得胸膛里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了,愣怔了片刻,便對蕭邑澄道:「快!回去瞧瞧!」
她顧不得身後的太子,拿著弓箭飛跑到自己的馬匹前,解了韁繩,不及緊鞍,就跳了上去,策馬順著王葯和熊的方向追去。未出那片林子,便聽到一陣歡騰聲音,完顏綽上前一看,一群騎裝的侍衛和武臣,正拿著長槊刺著網兜里的一頭黑熊,黑熊掙扎哀嚎,很快血流了一地,鼻息撲扇著死了。大家歡呼一聲,有人還親昵地捶了王葯兩拳,王葯雖然在笑,神色間卻冷淡陰沉。他轉眸看見騎在馬背上的完顏綽,只遙遙一注目,便撇了臉走開,連招呼都不曾打。
完顏綽後來才知道,王葯早在這裡布下了陷阱要逮熊,只沒料到卻遇到他們倆個人在林間偷情。
這日晚上有熊掌,皇帝皇后太子各一份,還有一隻,賜給了在宮裡休息養胎的完顏紓。
回宮后不久,完顏綽聽說太子蕭邑澄遭罰,皇帝親自執鞭,抽得他一脊背的血痕,又叫將太子遣入東宮閉門思過。宮人傳說,皇后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直到太子臉色發白,冷汗如雨,跪得支撐不住身子時,才說:「有過錯該打,妾也不敢攔著。只是陛下喜歡南邊的那些道道,應當知道,南邊的人講究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陛下一頓打把太子打死了,陛下打算再立哪一個?」
皇帝氣得拿鞭子指指兒子,又指指皇后,最後將鞭子一把擲在地上,跺著腳說:「就是你一向慣出來的!」拂袖而去。
完顏綽被叫進皇后的玉華宮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玉華宮裡燈火通明,皇后完顏珮表情肅穆,盯著完顏綽半天,才揮退身邊的宮人,對完顏綽一個人道:「太子的事,你可知道?」
完顏綽小心翼翼答道:「不知太子什麼事情惹怒了陛下?我只知道太子受了苦,其他還不怎麼知曉。」
皇后冷冷地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才說:「太子這頓打是為你挨的,你可知道?」
完顏綽目光一跳,驚惶地抬頭說:「姑母!這話從何說起?!」
皇后冷笑著看著完顏綽,好半天才說:「你妹妹完顏紓,一直以來就不大肯聽話,一心求寵,葯也不肯吃——只當著我要害她!現在她肚子里有了胎了,愈發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居然想動搖國本!她對陛下進讒,說太子與你不清不楚的,叫陛下詳查。陛下將信將疑,旁敲側擊地問太子,誰知那個痴子,居然直言不諱說『父皇不珍惜淑儀,不如賜給兒子。』你說陛下哪有不動怒的?」
完顏綽驚得冷汗都要下來。太子有皇后護著,她呢?文妃的封號還沒到手,只怕先要賜白綾了。「姑母!我和太子是清白的!」完顏綽跪倒在皇後腳下,哀哀地求道,「姑母,救我!」
皇后的面色柔和了好多,彎腰扶起完顏綽:「好孩子,我斷不會讓你這樣的老實孩子吃虧!只是你自己的親妹妹,你舍不捨得?」
完顏綽默然了,她和妹妹是一母所生,父親的嫡女共有三個,她們姊妹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嬪,還有一個妹妹則嫁給皇后次子——海西王為正妃。三姐妹從小感情甚篤,一起讀書玩耍,一起學繡花裁衣,一起學琴棋書畫。
姑母問她舍不捨得?
完顏綽突然苦苦一笑:「姑母,她竟然說這樣的讒言來栽害太子和我……她都捨得我了!我是她嫡嫡親的姐姐啊……」低頭垂淚,再不發一言。
而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都捨得,我有什麼不捨得?
皇后滿意地笑了笑,握著完顏綽的手:「這樣就好辦了。」
完顏綽哭得泣不成聲,驚懼萬分,誰都不以為這是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