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聖諭
清晨日光煌煌照耀宮牆玉磚,映出琉璃瓦上的五彩顏色。
沉重宮門在六人合力下緩緩閉合,鳳洳是堪堪只差半步就要被關在宮門外頭。宮門開闔歷來都是大事,鮮少見宮門有白日落鎖的先例。
中常侍手下幾個親信,她是知道的,此刻盡數調出,九門落鎖各宮迴避,必不尋常。
「怎麼回事?」鳳洳是翻身下馬,蹙起眉心,心中湧起不好的念頭。
那侍丞跪伏在地,諾諾答不上話,額上汗水漸濕鬢角。
「父皇現在何處?」她沉聲一問,疾步往宮內走去,眼前宮闕閣樓連綿遠去,似瞧不見盡頭。
侍丞亦步亦趨跟著,小心回復,「皇上正在兩儀殿。」
「太子殿下呢?」她緊聲又問。
侍丞心頭惶惶,一顆心惴動的厲害,小心又道:「太子殿下也在兩儀殿。」
兩儀殿前,白玉長階下,中常侍高魁的身子穩穩立著,身後有幾名親信,不遠處還有幾人正朝這邊趕來複命。
白玉階上,著一身明耀朝服的皇太子靜靜負手站立,只瞧著葯童醫侍魚貫出入的兩儀殿門。
「奉皇上口諭,九門落鎖,各宮迴避,內禁衛已分駐各門。」中常侍跪在太子身前,面向正殿,目光低垂。
皇太子略側眸,金冠垂下玉絡綴纓悠悠擺動,他看到她從遠處疾步而來的身影,緊繃許久的眉目終於鬆動,他快步迎下階去。
「臣妹見過皇兄。」鳳洳是上前拜禮,他卻快一步將她扶住。
「洳是,你終於回來了。」他目光將她上下打量,見她一切安好,心中才泰定下來。
「皇兄,這是怎麼了,出那麼大動靜。」她目光飄忽的望向宮門深深的兩儀殿。
鳳如斐沉吟了一下,「早朝時父皇突然咳血昏厥,十數名御醫正在兩儀殿會診,現下還未有結果。」
當今聖上自打出生就身子骨弱,少時又患過重疾,一直未能調息過來,每至入秋必犯咳症,只是沒想到這次病的居然如此兇險。而且還是在朝堂上,列班朝臣可都是瞧見了皇上昏厥。
宮門落鎖,現在朝臣都在崇政殿前候著,最壞的結果便是……
皇后早逝,后族外戚勢微。太子遲遲未立儲妃,也不曾為東宮添幾名良娣。皇室子息歷來單薄,今上膝下更只有一子一女。一切看似穩固,卻總有岌岌可危之覺。
「父皇定能安然無恙。」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涼,而她的掌心卻溫軟,讓他心頭莫名寧定。
一名醫侍匆匆奔出殿,朝太子跪下,急促道:「陛下已經轉醒,召太子殿下入見。」
「我先進去。」鳳如斐朝她點了點頭,轉身隨醫侍跨步入殿中。
這一去便是數個時辰,正午陽光熾烈,鳳洳是站在白玉階上眺視遠方,內禁衛手中擎撐的皇室旌旗遙遙可見,她已將最壞的結果在心中思量了數遍。
「洳是,父皇召你進去。」她回身,看見鳳如斐跨出殿外,眼底一抹戚色悄然掩去,被她輕易捕捉。
漢霄雲閣接連廊,銜接內外兩殿的初雲閣四下掛著玉版捲簾,隔絕了殿外陽光灼熱,只余幾分涼意和未曾散去的澀苦藥香。
十數位御醫站在閣廊里,見太子與公主行來,忙站在兩旁俯首作揖。
進入內殿,宮侍左右打起素紗垂幔,一股腥苦藥味撲面而來,殿內宮燈昏黃,別樣幽寂。
「兒臣,叩請父皇聖體安康。」兩人在雲母雙紋屏后跪拜。
屏風後傳來男子喑啞語聲,「洳是來了么,一起進來吧。」那聲音已不復往日清朗。
洳是和如斐肅衣起身,抬步轉過屏風。那龍榻帷幄后的鳳朝至尊靜靜倚枕靠著,一頭青絲披散滿枕,雖年屆四旬,又常年受病痛苦累,身子清癯消瘦,面色不濟,鬢上也略見霜色,但眉眼間仍與太子之俊美有七分相像。
「洳是,過來。」皇上伸出手,廣袖如雲垂落榻上。
鳳洳是近前,跪坐在榻前,輕聲道一句,「父皇,兒臣回來了。」
皇上清澈目光將她細細打量,都說女兒像父親,她卻長的九分似她母親,獨有那薄削的唇像自己,抿起時顯出凌厲而欠缺溫情。
「這些年,你受苦了。」皇上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磨礪出來的細繭,連一般閨閣女子的嬌嫩都算不上。這麼多年來她隨夜珩修習,期間多少辛苦磨難,他從未過問,心中其實明白。
因受命格桎梏,她必須磨礪身心,原該在及笄之後命格嵌定,卻又逢百年契約屆滿,烽煙戰火必然再起,她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袖手旁觀。
雖出身尊貴,卻連作一個安享榮華的太平公主都不能。
「兒臣不苦。」她搖頭微笑,笑如朝光。皇上平素里沉默寡言,待誰都極冷,今日卻難得露出溫煦和顏,那般關切慈色讓她心頭一夕呵暖。
「你這孩子從小心意堅決,從不言苦。」皇上神色溫柔,目光望著她,「這次你師父讓你回宮待多久?」
「若無特殊事情,就暫不回去了。」她雙手握住皇上的手,那修長五指,骨節分明卻又異常削瘦,「兒臣回來了,父皇也要好好的。」
「好,朕也會好好的。」皇上深深看她,卻突然掩不住幾聲嗆咳,太子忙上前側坐榻上,為皇上推揉後背。皇上卻咳的面色煞白,隱隱又透出青紫,像是連肺腑都要盡數咳出,星星點點的血漬濺上雪緞絲袍。
「兒臣這就去宣太醫進殿。」太子匆忙起身,手腕卻被皇上一把攫住。
「不必。」皇上左右手將兩人扣住,臉色蒼白的不像話,更顯唇邊一點血色觸目驚心,「朕有口諭傳給你們兩人。」
鳳洳是和鳳如斐兩人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眼,雙雙轉跪於御榻前,「兒臣,恭聽父皇聖諭。」
皇上深思半晌,彷佛思量又似斟酌,鳳洳是心下有些奇怪,這口諭不應該是皇上事先就想好的嗎。
「夜羅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罰,不可傷,不可殺。如夜羅王族中人,有定國之能安邦之才,惟願江山在握,鳳氏子弟不可爭。」皇上語聲落後,四下安靜,跪在榻前的兩人彷佛僵了,都疑自己是否聽錯。「這是太.祖留下的口諭,需傳於每一個鳳氏子孫。」
「夜羅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罰,不可傷,不可殺?」鳳洳是抬眸,目光望著御榻上的皇帝,眼中凝出一抹冷光,皇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夜羅王族之人倒能超脫於法制綱紀之外。若真如此重情義而輕法度,又該如何以絕天下悠悠眾口。
「不錯。」皇上目光平靜,穩穩道出兩字。
她駭然失笑,「夜羅王族之人即便有開國之望,但也早就封侯拜爵,有封邑千里。太.祖此諭倒是顯得恨不能將天下江山都送予夜羅王族。請父皇恕兒臣無狀,就兒臣來看,當初與太.祖定鼎天下的夜羅王便有定國安邦之能。太.祖皇帝何以不將江山託付,倒要後世子孫來還夜羅王族當年輔佐之情?」
皇上靜靜看著她,聲音又輕又緩,一字一句似從胸腔里迸出,「若當初夜羅王有意在天下之心,安知太.祖不會以江山託付。」
皇上一句話逼得她驟然失聲,她還想說什麼,身旁鳳如斐卻一把扣住她手腕,目光擔憂的看著她,不願她情急之中觸怒龍顏。
她知他所想,憋在胸口的一股氣只得強自壓下。
「兒臣,謹遵太.祖皇帝聖諭。」兩人同聲領旨。
離開兩儀殿後,鳳如斐趕去了崇政殿,安撫那班朝臣須得他親自去。鳳洳是則一路恍惚的回到了凝樺宮,她寢殿里侍奉的宮人不多,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個眼熟的。
宮人為她備下香湯,她沐浴凈容洗去一身疲憊,侍女為她換上宮裝,盈盈的水色,簡單素雅也不失貴氣。她不習慣身旁有人常侍左右,屏退宮人後,她就一個人坐在殿中軟榻上,面前一張紫木矮桌,桌上放置一張棋盤。她單手支頤,手中捏子,在棋盤上擺下珍瓏棋局。
她神思不屬,目光落在棋盤上,腦中卻有別樣思量,宮外有宣唱聲,她也沒聽見,直到面前棋盤罩上一道人影,她才恍惚回神。
「又在下一色棋?」鳳如斐聲音淡淡含笑傳來,「我家洳是下棋愈發厲害了。」他估摸著放眼整個朝野,能跟她一樣只用一色白子下棋的可能才區區二三人。
「讓皇兄見笑了,我這是瞎走呢。」她漫不經心的笑,將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的拾起放入盒中。
鳳如斐在她對案坐了,抬手取過一盒黑子,笑容滿面,「許久不曾與你手談,這次得好好切磋一番。」他挾了一枚晶玉黑子在指尖,沉沉墨色襯得五指愈發修長好看,「可不許讓我。」
「好。」她溫柔笑應,右手微抬,「請皇兄先行。」
鳳如斐從小受當世圍棋大家點撥,於棋道上來說,風格十分厲辣,慣於大開大合,看似置子布局隨意而就,其中卻暗蘊各種陷阱,引人大意入套,被他中盤屠龍的人數不勝數,就連皇上也輸於他半子之間。
夕陽爍金,餘霞漸晚,美貌的宮娥將黃絹八角琉璃的宮燈掛在宮檐下,垂下的絲穗在風中擺動。
「我聽師父說,如今在世的夜羅王族人已無多少。」鳳洳是手中拈著一粒棋子輕敲桌面,「太.祖的遺訓口諭也不過是句空話罷了。」
鳳如斐想到皇上的那幾句口諭,有些感慨,「太.祖皇帝對夜羅王族的情意不一般。」
「是不一般。」她曼聲輕笑,眸光卻寒涼。太.祖未能償情於夜羅王,倒卻要後世子孫拱手山河,江山送予?沒有這種道理,「只是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亦是皇兄的。」九州山河就在這,誰若想要,就憑本事來奪吧。
「你這丫頭,年紀小小蹙什麼眉頭。」鳳如斐一手橫過棋盤,捏子的食指輕撫上她的眉峰,「皇兄只希望你能每天快樂,無憂無慮,這便夠了。」無所謂江山歸屬,也無所謂天下紛爭,他總會站在她身前為她開闢出晴空萬里,避擋去世間所有風雨,只願她一世無虞安寧。
鳳洳是握住他的手,五指扣入他的掌心,眉頭舒展開來。若是在太平盛世,她倒是願意做個富貴閑人,可如今局勢風雨欲來,她怎能看兄長一人苦撐,與周圍那班虎狼周旋,「當年敬睿敏皇后以女子之身與太.祖共鼎天下,臣妹雖不能與先皇后比肩。但也願為皇兄躍馬征塵,開疆拓土。」她目光含笑看他,見他一瞬動容,笑意更深了幾分,「皇兄在哪兒,臣妹便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