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104章
五月鬱蒸,天氣回暖,太陽火辣辣的照耀瓊宮玉樓。
完顏灝的書房裡,一張偌大的輿圖攤開在桌面上,殿下三名將領鎧甲著身,正垂手待命。
「安拓,你即刻前往呼延,令臣仲率部後撤五十里,呼延等城只需原部軍留守,不夠的人數讓他酌情添加,命他不要在呼延多作盤桓。」完顏灝閑適的坐在書案后,交疊著一雙長腿,手中漫不經心的把玩著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
安拓聽令后卻是驚了,幾疑是自己聽錯,「陛下,那些古印歐人雖然鎩羽而歸,但餘威還在,臣怕他們會捲土重來,此刻讓臣仲帶軍後撤是不是……」他頓了頓,有些猶豫,「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
他低垂著頭,目光卻飄忽到另一旁抱盔靜立的寧琮和善凜身上。
完顏灝麾下四大將,都曾在西北鏖戰過古印歐人,比起其餘三人,寧琮更擅長斬將奪寨,而那些一路殺伐,踏血而來的古印歐人,他是直接交鋒過的,這些人是天生的掠奪者,不畏死,也似無懼無痛,即便同伴一**的死在腳下,他們也無動於衷的繼續揮刀砍殺,踏著同伴的屍體蹬牆而上。
雖然戰爭從來酷烈,但是他們也是真的視人命如草芥,在他們的眼裡只有征服這兩個字,不停地征服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所有異族。
寧琮也道:「那些古印歐人兇殘狠厲,只怕如今敗退的並不甘心。」
完顏灝沒有任何反應,彷佛有所思量般的默不作聲。
善凜蹙了下眉頭,在安拓示意他開口說話的目光下,沉吟了半晌,直到完顏灝的目光朝他望來。
「你沒什麼想說的?」完顏灝挑眉笑問,手中匕首被他開開闔闔,鏗鏘聲錚吟悅耳。
「陛下既然如此決斷,自然是有深意在。」他沉聲,四將中尤以善凜最會審時度勢,心思敏黠,不似戰將更像是謀臣。
「深意……」完顏灝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一雙藍瞳中有雪亮鋒銳的光芒閃爍,「善凜,你帶我手信前往延津,交給瑢王爺,讓他按照吩咐起兵。」
「起兵?!」三人異口同聲,連善凜也大驚失色脫口道。
完顏灝似沒聽見一樣,手中匕首擱回桌案,從厚厚一摞摺子里抽出一本,隨意翻看了一下,有些面露難色,「這糧草有些捉襟見肘,嘖……」他低聲嘀咕,所幸不是真打,糧草調配方面應該還能湊合,「今年春收情況如何?」他頭也不抬的問。
座下三位大將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完顏灝這才想起,他們三人是將軍,不管倉廩農耕。
夜色還深著,內殿里宮燈敞亮,靜寂的深宮遠處傳來凌空揮鞭的聲音,乃九下而止。
「待會上朝的時候再問吧。」完顏灝合起書折,準備要去朝會了。
安拓按捺不住的又問一句,「末將不懂,敢問陛下,兵起何處?」
完顏灝扶案而立,隨意脫口的一句話,讓他們僵立原處,瞬時失聲,「當然是鳳朝了。」
寧琮和安拓是被嚇得腦中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反應,善凜稍許穩了穩心神,駭然說道:「陛下,即便要吞下鳳朝,如今這時機也似乎不太妥當吧。」
西北方甫平定,都還沒回緩過神,他們的陛下就要帶他們遠征南朝?雖然他們作為武將從不畏戰,但這時機怎麼也不太對,而他們向來運籌帷幄的陛下,為何會作下如此倉促的決定?
許多問題盤踞在腦中,不得解釋。
顯然完顏灝也不想多說什麼,又下了一道令諭,「安拓,你前赴呼延後不必回來複命,等朕的旨意。善凜,你去協助瑢王爺,一切事宜聽他安排調動。至於寧琮,你坐鎮王都,朕另有安排。」
這三人面面相覷,即便有再多問題,此刻也無法問了,他們只得躬身領命。
第一道晨光照耀上宮檐,延仁宮裡一聲虎嘯震天,嚇得正捧著食器進殿的宮娥抖翻了手中漆盤,金瓷玉碗紛紛跌碎在地。
完顏灝下朝過來看陽陽的時候,就看到烏泱泱的一群宮娥內侍圍堵在延仁宮的殿前,戰戰兢兢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們站在這裡幹什麼?」
眾人聽到皇上的聲音,紛紛跪地見駕,候在內殿的阿嫵姑娘聽到聲音后忙迎了出來,身後又傳來一聲老虎的呼嚕聲,也讓她好一番心驚膽戰,以前白虎尚小,就跟貓兒似得可愛,如今身量長開,那龐大身軀,虎目含怒帶威,無一不讓人害怕,連阿嫵姑娘都不敢靠近,慌忙迎駕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完顏灝赦禮諸人,大步跨入內殿,穿過風幔垂下交掩的廊道,內殿里不見一個宮娥,只有幾名馴獸經驗老道的內侍立在一旁守護著小皇子。
而陽陽蹲坐在一張鋪著軟錦的凳子上,趴在書桌前不知道在看著什麼,白虎卧在他的椅子旁,撒嬌似的嗷嗷亂吼,大爪子還有一下沒一下的撓著他的椅角,要不是紫檀夠硬實,恐怕都要被它撓斷了。
白虎耳利,聽到有聲音走近,它頓了頓,碩大的虎頭朝聲音來處望了望,看到是完顏灝,原本敞著肚皮的白虎忽的翻了個身,正姿撲在了地上,也不鬧騰了,只是抗議似的呼嚕了幾聲。
幾名內侍跪迎見駕,完顏灝抬了抬手,幾人又悄無聲息的退到了陽光照不到的宮梁暗影裡面。
陽陽竟然像是沒聽到他來一樣,還專註在桌前,完顏灝走近他,思忖他在看什麼看的如此聚精會神。
他面前攤著一張紙,上面畫著9*9的格子,裡面有些地方填了幾個數字。
「這是什麼?」完顏灝好奇的問,倒是第一次看見這玩意兒,不知是何用途。
陽陽抓著一支筆,時不時的戳著腦門,一雙眉頭眼看都要糾到一起,「這是九宮數,每一宮又分九個格子。在這八十一個格子里按照已知的數字,推出其他空格上1到9個數字。使得每一行、每一列和每一宮都只出現一次。」
這遊戲倒是聞所未聞,完顏灝摸了摸下巴,饒富興緻的看著陽陽解不出的那道九宮題,瞧了一會就看出了端倪。
「哎呦,解不出,好難!」陽陽將筆一丟,整個人哼哼唧唧的趴在了桌上。
白虎立起身子,前爪揮起扯了扯陽陽的衣衫,又呼嚕呼嚕了兩聲,大眼一瞬不瞬的望著他,臉上露出委屈的表情。
陽陽跳下椅子,抱住白虎的脖子,揉了揉它下頜的絨毛,又揉了揉它的額頂,白虎舒服的在地上打了個滾,陽陽索性趴在它的身上,白虎絨密柔軟的毛髮十分舒服。
「誰教你這個的?」完顏灝靠著書桌,提起陽陽丟擲的那支筆,在那張九宮紙上寫下數字。
「大哥哥呀。」陽陽抱著白虎,抬起頭,「他留下好多給我,讓我每天做幾張,但是越到後面越難,我都做不出了。」陽陽有些氣餒的癟了癟嘴。
夜隱幽在皇宮裡留了一陣子,與完顏灝商談議定了許多細節,間隙里也陪著陽陽教了他許多漢書,陽陽雖然漢語說的賊溜,但是一手字總寫不太好,宮中也有太傅專授漢字習帖,糾正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但總沒見大效果,那筆畫連鉤雖然工整,但完顏灝總覺缺了點什麼。
桌上放著一本字帖,完顏灝隨手抽過來翻了幾頁,「這是你寫的?」先頭幾頁的字,力道雄渾,用筆剛勁峻拔,筆勢連綿,整個字體結構開朗爽健,又翻過去幾張,貼上的字就軟了很多,雖有著意模仿的痕迹,但是相差還是太多,這字完顏灝認識,比起以往寫的要好多了,隱約間透出疏瘦勁練。
陽陽趴在白虎身上懶洋洋的回道:「前面幾貼是大哥哥手把手教我的,後面是我自己寫的。」
夜隱幽教授他習字,又用九宮數這種小遊戲來開智,訓練他的數感和邏輯思維能力。
他的這番所作所為,倒是讓完顏灝對他又添了幾分好感。
「平時老嚷嚷寫不好字,朕看你也是可以的么。」完顏灝揚了揚手中字帖,單手叉腰倚著桌案。
陽陽嘟了嘟嘴,哼唧道:「那是大哥哥教的好呀,他還教我背了好多唐詩呢,他只說一遍我就能記住,我背給阿爹聽!」他也不等完顏灝點頭,自顧自興緻勃勃的詠起了《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一字一字詠來,漢字咬詞十分精準,平日里連鋤禾日當午背來都磕磣的人,如今僅幾天功夫就能熟練的背誦《短歌行》。
完顏灝覺得應該給夜隱幽表記一大功。
最後一句詩詞背下,連帶著他一聲大大的嘆氣,「可惜大哥哥走了,如果能多待一陣子,說不定我還能背整本唐詩呢。」
「朕也教過你漢詩,你怎麼就記不住?」完顏灝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陽陽。
陽陽整張臉埋在白虎溫軟的皮毛里,低聲咕噥:「阿爹沒有人家教的好嘛。」
完顏灝終於忍不住低聲笑了,要是再見到他,倒是要問問自己哪裡教的沒他好了。
「陛下,尚竣大人有要事稟見。」宮紗珠簾外傳來內侍低抑的語聲。
完顏灝斂去笑容,將手中字帖放回桌上,又叮嚀了陽陽幾句后,這才闊步走出內殿。
延仁宮外的花圃里,萬紫千紅,花開正好。
站在花圃旁邊,束手而立,臉色不太好看的中年男子,正是古蘭首相尚竣。
「什麼事?」完顏灝走向他,開口隨意。
「陛下。」尚竣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后,也不迂迴,直陳來意,「陛下不能延遲春蒐。」
完顏灝卻不以為意,「大戰剛歇,朕也無心春蒐,延遲就延遲吧。」
「陛下,春蒐是老祖宗訂下對的規矩,不能改!即便昔年先帝們揮軍南下,不在王都,也需要擇定人選代天子開狩春蒐。」尚竣語意激昂,一張臉微微漲紅,見完顏灝眼風冷冷掃來,他不退反進,揖手一拜到底,「當年陛下不信巫言幀卦,驅逐國師,封閉紫微宮,遣出宮中所有巫祭祀,那時便已經觸怒了許多朝中元老親貴。陛下登基時……」
「夠了。」完顏灝雷霆震怒的一吼,生生壓制住了他的下半句話。
古蘭歷代國君登基都需要國師卜幀起卦,為國家祈運頌福,而他在重立古蘭后還未登基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驅逐了國師。
「你竟信他們這些人的胡言亂語。」完顏灝冷笑,目中寒意凝結,這世上或有人可神罰通天,通識古今,但絕不是紫微宮裡那些沉溺權欲妄圖干政的跳樑小丑。
尚竣跟隨了他二十餘年,若說古蘭朝里誰知完顏灝最深,除了他別無第二,他也知道完顏灝此刻怒意所指,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曾經的烏合之眾,占著紫微宮無上尊榮的地位,左右朝臣言止,插手干預朝政,他們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在挑釁至高無上的皇權,挑釁完顏灝。
「那些人死不足惜,只是陛下行事不可操之過急,這事還得徐徐圖之。」尚竣緩下語聲,循循勸誘,「萬不可再壞了祖宗規矩,讓朝中再起非議之聲。」
完顏灝臉色發青,隱抑怒意,重重「哼」了一聲后,拂袖便走,一句話也沒留。
尚竣看他大步離去的背影,還有幾句勸諫的話不得不咽下,看這架勢皇上是大有寸步不讓的意思,如果真和朝內那般老臣杠上,倒也是十分棘手。
尚竣搓了搓額頭,感覺溫暖適宜的春天竟也讓他熱得額際冒汗。他在原地靜立了半晌,剛想轉身走的時候,有個內廷小侍疾步走了過來,將他一聲喚住。
「陛下有口諭,著令尚相安排春蒐事宜,御駕巡狩,不得耽誤。」內侍細聲細氣的說。
尚竣壓在胸口讓他喘氣不順的大石,終於轟然落了地。
「臣,遵旨。」他落落颯颯的撩袍單膝跪地,叩領了聖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