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君臣之天塹
滅門的威脅像是一桶冷水徹底澆滅卓植剛剛燃起來的希望。
他與顏鈺之間像是隔著一道天塹,他在這頭,顏鈺在那頭。
平日里,兩人是有著巨大差異的個體,只有在床底之間,兩人才有些許的可以交流的東西。
歡愛過後,他還是那個摸不透顏鈺脾氣的笨蛋,顏鈺還是那個不顧及他感受的暴君。
這讓他感到灰心。
顏鈺到底是個什麼性格的人?僅僅是偏執狂那麼簡單嗎?
不,似乎不是那麼完全符合。
顏鈺他一會兒狂暴,一會兒溫柔,剛溫柔了不一會又被狂暴取代,變本加厲,要滅他滿門。
這種類型,在他前世的課本上根本沒有出現過,這讓他感到后怕。
伴君如伴虎,他不知道自己的妥協到底能換來什麼,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只是顏鈺的洩慾工具,他為自己與顏鈺如此頻繁的結合感到厭惡。
忍不住就想好好洗一洗這具被褻瀆的身體。
也許是他錯了,他該把話說清楚點,他必須在確保家人沒有生命之憂后才可以答應跟顏鈺回宮,否則,指不定哪天他就真的成了卓氏滿門的罪人。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即便他要為之付出出賣自己的代價,即便他再也逃脫不得這種不受尊重的噁心感。
他必須爭取。
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搭到顏鈺手上,他掰不動生來神力的顏鈺,便乾脆以柔克剛,白皙修長的手輕輕地摩挲在顏鈺繃緊的手背上。
掌心的溫度如果不能融化帝王渾身的霜寒氣息,那麼他便用身子去暖,用一輩子去暖。
他鄭重地凝視顏鈺那怒氣暴漲的雙眼,柔聲開口:「微臣一直相信陛下是位明君,即便陛下脾氣暴躁一些,陛下也絕對不會濫殺無辜的。懇請陛下將對微臣的不滿只對微臣發泄,微臣會儘力受下,讓陛下滿意。」
這樣的說辭並不能打動疑心病發作的帝王,帝王只是安靜地盯著他的臣子,像是一隻餓虎在思考怎麼將柔弱的羔羊吞進腹中。
卓植並沒有泄氣,鍥而不捨道:「陛下,身份上來講,您是君,我是臣;地位上來講,您是主,臣是仆;床第上來講,您在上,臣在下。微臣不是糊塗的人,知道自己在一個什麼位置,所以,微臣不會再亂來,陛下大可放心。」
說著這些的時候,他一直在觀察顏鈺的神色變化。他的手腕快要被顏鈺捏斷了,他卻只是微蹙著眉頭,連呼吸都鎮定得讓自己覺得害怕。
見顏鈺不說話,他繼續摩挲著顏鈺青筋暴露的手背,細說從頭:「陛下初來乍到的那一刻,臣在自知怠慢了陛下之後,之所以不願求情,只是因為微臣知道這大顏的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要什麼便是什麼,要怎樣便是怎樣,即便微臣掙扎求情,也未必能免去君王一怒,所以微臣不會去求情。」
卓植認為,這樣一說,顏鈺總會卸下些許的戒備之心吧,畢竟,他是在給顏鈺戴高帽,讓顏鈺感受到被尊重被懼怕,這應該是能符合偏執狂的心理預期的吧?
顏鈺聞言,死死握緊的手果然稍稍鬆開些許,這是君臣二人第一次這般坦誠地說出心裡話,他想聽聽卓植到底要說什麼,但是無論說什麼,他是一定不會讓他走的,一定!
眼下卓植所說的這些讓他稍稍感到寬慰,可是一聯想到那天卓植一臉大義凜然的樣子,就叫他氣不打一處來,剛剛鬆開的手不由得又緊了緊。
他討厭那樣的卓植,一雙眼冷冷地盯著卓植,道:「可偏偏正是因為你這樣,寡人才會生氣!」
卓植吃痛,卻不想喊出聲來,只繼續摩挲著顏鈺稍稍有點溫度的手背,繼續剖白自己的內心:「那是因為微臣對陛下不夠了解,微臣以為,那樣才會如了陛下的心愿,陛下才不會遷怒他人。」
「不想牽連他人,寧可自己去死?放肆!誰允許你死的?寡人何嘗說一句要你去死?便是說斬你,也只是嚇唬嚇唬你,誰知你竟然說要享受最後的陽光,你這不識好歹的蠢貨!」顏鈺忽然有點煩躁地怒吼著。
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一下一下,叫他難受得厲害,他恨不得一拳垂過去,好叫這個蠢男人知道自己做了多過分的事。
可是他的目光一掃,看到了緊握的手掌里居然滑落一滴血珠,他愣住了。
看來卓植手腕上的傷口被他弄裂開了,他不由得一時心軟下不去手教訓卓植,只得強壓著怒氣一把甩開卓植的手腕,將卓植遠遠推開。
卓植跌坐在地,詫異地看著不知為何又暴怒起來的帝王,不解道:「當時微臣與陛下素不相識,只能遵從君臣綱紀,以陛下的話為旨意,順從赴死。微臣認為,這是微臣認同陛下天子身份的表現,微臣只是沒有料到自己有眼無珠,沒看到陛下心慈手軟的一面。」
這話叫顏鈺聽了總算是舒服了一點,他瞪著卓植手腕上不斷被染紅的紗布,眼中的狂躁越來越明顯。
該死,又把他弄傷了!他卻不能為了這種事低頭道歉,他是君王,哪有君王犯錯的道理。
他只能背過身去當做沒看到,繼續追問那時的事情:「雖然寡人有可能要殺你,可你為何一心只求速死?你不知道你這一求,寡人不讓你死都不行嗎?」
卓植慢慢從地上站起,理了理凌亂的衣袍,將被捏出血來的手腕藏在袖中。
那裡有著昨晚被綬帶勒出來的傷痕,被顏鈺死死一握,傷口早已崩裂開來。
鮮血沁出,讓卓植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屈辱。
他不想讓顏鈺看到,若是顏鈺看到了,多半又會緊張地來換藥包紮,畢竟,顏鈺偏執地認為他能生孩子,必然會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不自覺地照看他的傷勢。
他真傻,昨晚還險些被顏鈺感動,現在看來都是笑話,一個自以為是的笑話。
他斂眉低語道:「那是因為,微臣一向聽說陛下令出必行,絕無更改的可能,微臣覺得自己已經求生無望,想著與其拖延下去再惹惱陛下,不如速死,早點結束這惴惴不安的痛苦。」
「速死,早點結束痛苦?」卓植忽然一把將桌案上的文件掀翻,吼道,「寡人就這麼讓你痛苦?寡人是魔鬼能吃了你?好,很好,令出必行,絕無更改,總結得很好!寡人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厲害的一個暴君!」
這是什麼發展?好像弄巧成拙了?卓植有些困惑地攥緊了拳頭,斟酌了用詞后,試圖扭轉一下局面,道:「陛下,微臣不是那個意思。那時候微臣還不了解陛下,對陛下的印象只停留在別人的議論中。」
「出去!滾出去!」顏鈺怒吼著,將那松煙墨的墨錠摔在卓植面前。
墨錠應聲碎裂,打碎了卓植竭力架起的溝通橋樑,將那道天塹再次暴露在卓植面前。
卓植的心裡頓時空落落的,失望,沮喪,甚至有一些氣惱。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事情被他這個所謂的心理系學生搞砸,也許意味著他當初轉繫到心理系根本就是個笑話。
前世的他想弄懂哥哥的心理,沒有成功不說,反倒是收穫了絕命的子彈。
這一世他想努力扭轉顏鈺對他的印象,非但沒有讓問題得到緩解,反倒是在他的推動下進一步惡化了。
這叫他煩躁,叫他厭倦這個做事總是失敗的自己。
也許是自己的性格有問題吧?卓植捫心自問,默默無言走出了書房,站到了外面晴好的天空下。
明亮的陽光讓剛從書房出來的他感到不適,他抬手擋住刺眼的陽光,大腦一片空白。
他駐足了很久,久到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晒乾,久到扶翠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派人來傳話。
是啊,他和顏鈺都還沒有用早膳,兩人只顧著**巫山,哪裡還想得起其他。
**糾纏深情纏|綿的畫面像是對他最大的諷刺,讓他羞憤,讓他懊惱。
他終於邁開腳步,離開了這座讓他和顏鈺不歡而散的宮殿。
東洲的白天並不是特別的燥熱,四周的湖泊將水分蒸騰到空氣里,微風吹過,濕潤間帶著濃濃的月桂花香。
卓植沿著九曲十八彎的迴廊繞來繞去,很快便迷了路。
進,前面是宮殿;退,後面還是宮殿,這麼多大小相似造型雷同的宮殿,難道東洲族長住在裡面就不怕找不到方向嗎?
卓植無奈地站在了廊下,空氣里遠遠地傳來混合在一起的花香以及一個女子嚶嚶哭泣的聲音。
循著聲音,他穿過迴廊後向右一拐,見到了一個拱門,一排院牆,牆頭上有長勢瘋狂的杏樹伸展出結滿青澀小果的枝椏。
卓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這是一片百花爭艷的園林,裡面有正當花期的花兒爭相吐艷,五彩繽紛。
園林一角的杏樹下,一個梳著墜雲髻穿著粉色紗裙的女子正背對著卓植不斷抽泣著。
卓植撥開低垂在眼前的幾根枝椏,走過去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女子見來了人,抹了把眼淚后急忙轉身,簪滿瓔珞的一顆小腦袋不由得低低垂下。
東洲並不似中原有著嚴苛的男女大防意識,因此,女子對卓植的防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不是東洲人。
卓植問道:「姑娘為何在此獨自哭泣?」
女子聞言一雙通紅的眼中瞬間充盈著淚水,她努力地將眼淚逼退,不答反問:「我便是說與公子聽,公子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是啊,他又能幫得了什麼忙呢,他是個連自保都難的囚徒。
不過,他自然能托別人去幫,他愁雲深鎖的眉頭稍稍舒展開,努力擠出一個不太舒心的微笑,道:「我既然問你,自然會儘力一試,但說無妨。」
女子雙手絞著手絹,一張粉嫩的嘴唇被咬得紅艷艷的。
思索良久,她終於有些難堪地開口道:「小女名叫湘雲,是被人拐來的。先是被賣到了朱府,被朱家少爺收做了通房,本以為可以糊塗日子囫圇過,誰曾想朱老爺為了籠絡柳族長,便將小女要了來孝敬給了柳族長。如今陛下駕臨,柳族長被抓,我們這些做侍妾的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只因那柳族長平日里作惡多端,說不定會連累我們被一同處死。我死有何辜,只是這些年來,我音訊全無,不知爹爹娘親是否度日如年,我若死了,他們便再也等不回我了!念及此處,怎不傷心。」
說著,女子忍不住失聲痛哭,哀婉的小臉被淚水洗刷得煞白。纖弱的身軀在這一方天地里像是一葉浮萍,那麼的無助,那麼的絕望。
卓植不由得想到那個在漆黑中掙扎求生的自己,頓時對著姑娘多了幾分憐惜,抬手拍了拍姑娘的肩以示安慰。
這事只能去求顏鈺,他邊拍邊安撫道:「姑娘莫哭,容我儘力去試試。」
說著他轉身離去,拐過那一道圓月形的拱門,一頭撞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里。
抬起頭來,視線中的帝王像是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滿面寒霜叫人心生畏懼,握著藥品與紗布的手上青筋暴露,彷彿隨時會爆發一場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