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明月照溝渠(一)
溫暖的懷抱彷彿是故人深情的呼喚,將顏鈺混亂的神智一點點安撫。
記憶中,那是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
秋夜的風不斷吹打著皇宮四周的燈籠,他穿著得體的淺黃色四爪蟒袍,站在廊下看著熱鬧的西方。
那個方向,不斷有煙火升空,將本就明亮的夜空照得璀璨奪目、熠熠生輝。
那是他弟弟顏鐸的生辰慶典,老皇帝遍邀群臣,卻偏偏將整個東宮拒絕在外。
顏鈺覺得自己似乎還不如被冷落的公主們,至少她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享受過被寵溺的滋味,至少她們沒有被人從雲端摔落至塵埃,至少,她們不用面對隨時可能被罷黜的危機。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生辰了,每一年的這一天,都似煎熬一般讓顏鈺感到凄清與無助。
母妃的病一直不見好,父皇也不讓自己去探病,說是怕傳染,可是顏鈺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一點點醞釀發酵,而他,是那麼的無力,那麼的勢單力孤。
距離東宮不遠處,便是那高聳入雲的神秘寶塔,又一束煙火在空中炸裂,將夜色中猶如守護者一般的高塔照耀得更顯孤高與冷傲。
不知不覺地,顏鈺的腿便邁開了,他知道,那裡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是命定的要守護自己的。
如今自己騎虎難下,也許,只有那個人才能幫幫自己。
這麼想著,顏鈺已經出現在了高塔低端,他站在塔底,仰望這神聖的高塔,一雙手在袖子里攥成了兩隻小小的拳頭。
是無窮無盡的攀登,是漫無止境的跋涉,這座高塔只能依靠人的雙腿抵達,顏鈺小小的身體雖然已經累得東倒西歪,卻依然不肯屈服。
他扶著階梯旁的扶手,深吸一口氣,邁腿。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不知到底會不會有終點,就在顏鈺累得幾乎要暈倒的那一瞬間,那一抹忽然闖入視線的夜色,終於給他帶來了希望的曙光。
視線中,那個一身黑色長袍的少年正站在天台上,雙手背在身後,仰面望月。
顏鈺愁雲慘霧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下一刻,他便一腳踩空,從最後一級階梯上一頭向身後栽倒而去。
意識里最後出現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英俊面龐,少年猶如箭矢一般衝刺而來,抱著自己,一同向下滾落。
不知道翻滾了多久,不知道少年受了多重的傷,顏鈺只知道睜開眼時,自己正躺在東宮的寢殿里,身邊是苦中帶甜的葯膳味道,撐開的視線里,宮人們如釋重負的眼神像是一劑靈丹妙藥,告訴自己,自己還活著。
顏鈺試著動了動,頭頂立馬傳來那個老男人冷酷無情的聲音:「寡人警告你,無事不得邁入祭塔內;寡人再提醒你,要是你想死,就找個無人知曉之處,安靜地無聲無息地走,不要在寡人面前礙眼!」
說罷,一聲冷哼響起,偏心的帝王留下冷漠的背影,將幼小皇子的心戳得千瘡百孔。
顏鈺忽然覺得胸口憋悶得連喘氣都費勁,他單手撐在床邊,一手死死的拽著自己的領口,恨不能將嗓子眼摳出個洞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覺得自己隨時就要駕鶴西去了。
忽然,一雙手伸了過來,緊接著,一隻紙袋子套在了他口鼻之上,一個陰柔的聲音安撫道:「別急,別急,殿下,慢慢深呼吸,來,跟我學,呼~吸~呼……」
慢慢的,顏鈺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被這個陌生的少年托著,慢慢躺倒在靠枕之上。
視線里,少年俊美有餘而陽剛不足的臉是那麼的讓人記憶深刻,少年緩緩開口:「殿下,我姓彭名碩,無字,奉命前來為殿下陪讀。」
「奉命?誰的命?」顏鈺有氣無力地問道。
少年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波動,他指了指高塔的方向:「他。」
顏鈺沉默,他?除了衛熵,想不出還有別的誰,可是,衛熵怎麼樣了,會不會受到連累?傷得重不重?
太多的話憋在胸口,高傲的太子殿下卻無法對陌生的少年說出口。
少年默默看著太子,幼年太子不安的眼神里,有倔強,有不甘,更多的,卻是讓人心疼的故作鎮定。
這麼小的孩子,不該遭受這些的。
他鳳目微合,恭敬道:「他讓我轉告殿下,請殿下寬心,他不會有事的。至於我,今後將形影不離地陪伴殿下左右,既防他人暗算於陛下,也防陛下再次失足墜塔。」
說完,不等顏鈺表示什麼,少年便來去如風一般隱沒在不為人所察覺的所在。
顏鈺緊繃的身體終於徹底放鬆,他癱軟在靠枕旁,想要入睡,卻無法成眠。
休息片刻,顏鈺披上披風獨自一人來到東宮的花園處,他坐在石凳上,仰望夜空中浩瀚的銀河,從此徹底沉寂了下來。
老皇帝不來看他?無妨,他只專心讀書習武。見不到母妃?無妨,只要他足夠努力足夠優秀,一定可以讓母妃和自己一起脫離這壓抑的環境的。
只要他不犯錯,老皇帝就沒有罷黜他的理由,只要他不愚笨,群臣也沒有挑刺的機會。
可是,天真的小太子哪裡想得到人心的險惡,不久之後,一件驚天大案便讓他徹底心寒。
那是盛夏的夜晚,蟬鳴不絕,猶如沸騰的水,讓人心煩意亂。
顏鈺正在書房裡讀書,宮人卻傳話:「二皇子駕到。」
手中的毛筆不知覺地便掉落在地,顏鈺傻傻地看著書房的入口,看著花團錦簇一般被簇擁進來的弟弟。
幼子趾高氣昂地指了指目瞪口呆的顏鈺,道:「母妃說此處有個長得俊俏的同齡人,讓本殿過來找他一起玩,你們說,那個同齡人在哪裡?」
說著,幼子不屑一顧地環視一周,目光最終再次停留在顏鈺身上。
東宮的宮人耿直地答道:「殿下,此人便是當今太子殿下,您的哥哥啊,您該行大禮的。」
不料幼子忽然冷笑一聲:「笑話,從來只有別人給本殿行禮的份兒,哪有本殿給別人行禮的規矩?放肆!」
東宮眾人頓時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片刻后,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陰柔少年忽然從陰影中現身,他冷眉冷眼地站在顏鈺身側,指著二皇子一行人,怒斥道:「大膽!竟敢在東宮太子殿下面前口出狂言,敢問二皇子是否無人管教?若當真如此,我彭碩倒要找錦妃問個清楚!」
「你算老幾,也敢找本殿的母妃興師問罪?來人——」幼小的皇子目中無人地擺擺手,「給本殿將這廝拖下去,杖刑一百!」
眼看二皇子帶來的人就要對少年動手,顏鈺終於爆發了,他拿起書案上的硯台狠狠朝著二皇子身後的太監砸去。
只聽哎呦一聲尖叫,太監應聲倒地,血流不止。
東宮頓時亂做一團,幼年太子的眼裡卻閃著森然的寒光,他指著猶在哪裡指手畫腳的弟弟,罵道:「來人,給本殿將這目無尊長的蠢貨轟出去!」
少年護衛當即上前,雙手叉在二皇子的腋下,將身量小小的幼童請出了東宮。
第二日,輿論甚囂塵上,有那古板的老臣子將太子與二皇子盡皆數落了個體無完膚,有那早就選擇了站隊的勢利眼將所有責任推卸在太子的身上,更有甚至,舊事重提——廢太子。
被請到大殿上的兩個幼小的孩子就這麼被輿論左右著不安的心情。
與顏鈺的憂心忡忡相反,顏鐸的心情是雀躍的,是欣喜的。
他清楚的記得母妃交代過的話:讓顏鈺失控,讓顏鈺犯錯,一旦顏鈺犯錯,太子就是他顏鐸的了,他就可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他就可以肆無忌憚想做什麼都做什麼了。
小孩子對是非的分辨能力就是這般的地下,在顏鐸的眼中,地位、權利那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他想要的,從來都是這些東西所賜予他的自由。
到時候,他就可以隨心所欲了,想揪哪個宮女的辮子就揪誰的辮子,想偷看哪個太監小解救偷看哪個太監小解,不用擔心被母妃教訓,不用擔心被太子哥哥的黨羽惦記,因為到時候,他就是儲君了,他就是尊貴無比的太子了。
群臣說了什麼,顏鐸根本不關心,他只知道,哥哥的臉色很難看,很難看,好像那病歪歪的藥罐子,隨時會駕鶴西去。
忽然,皇帝冷哼一聲,道:「就這樣,再給他一年的時間,再犯錯,寡人定廢黜他不可!」
顏鈺的命運,自此被下了死緩判決。
然而,第二天,就在顏鈺尚且沒來得及喘氣的時候,那個被砸中的太監便一命嗚呼了,朝野頓時沸騰起來。
有人說,太子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狂魔,跟他舅舅一樣不是個好東西。
有人說,太子是個不辨是非的糊塗東西,跟他外祖父一樣大節不保。
有人說,太子是個專橫跋扈的暴躁儲君,跟他母妃一樣逮誰咬誰。
話傳的越來越難聽,顏鈺的地位越來越岌岌可危。
就在老皇帝再次於朝堂之上輕言廢黜太子的時候,一襲黑衣從遠處款款而來,眾人不由得轉過身去,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