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臨近冬日,天氣愈發寒涼。剛出屋子就能感受得到撲面而來的冷意,喘息稍稍重一些都能看到口鼻間呼出的輕淡霧氣。太陽沒出來的時候,晚間青石板上結起的那層薄薄的冰還未消退,走在上面尚還有些打滑,需得萬分小心。
在這樣的情形下,若誰能起的比起平日來還要早上一兩個時辰,那他十有七八是心裡頭裝著事。
酈家的二太太便是這樣的情形。
公雞打鳴聲響起的時候,酈二太太鄭氏早已洗漱完畢,如今正坐在妝奩台前靜等梳妝了。
小丫鬟端著溫水出了屋子,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冷不防聽到旁邊響起個聲音,腳下一滑差點摔倒。還好對方扶了她一下這才沒有真栽過去。
抬頭一看來人,小丫鬟笑了,聲音低低的道:「付媽媽怎的這樣早?」
付媽媽朝亮燈的屋子指了下,「起來了?」
小丫鬟點點頭,「可不是。」
付媽媽這便朝屋裡行去。
昏黃的燈光下,鄭氏的五官看著比起白日里要柔和許多。
付媽媽卻不敢大意。
眼見梳發的婦人已經拿起了篦子,付媽媽就將妝奩匣子拿到了鄭氏的跟前,似是不甚在意的道:「聽說太太昨兒晚上又留了六姑娘許久?其實太太不必太過擔憂。六姑娘雖惹的老太太不悅,但婢子想著,過幾日許是也就好了。畢竟老太太一直那麼疼姑娘。」
鄭氏淡淡的嗯了聲。
付媽媽知曉自己猜錯了,鄭氏在意的並不是這件事。她沉吟了下又道:「也不知四太太她們何時能到。照著前幾日收到的書信里所說,差不多就這兩天了。」
啪的一聲響,鄭氏將手中剛剛拿起的一根玉簪拍在了桌上。
付媽媽心下瞭然,再不提起四房之事,又和房裡的丫鬟示意了下。
大家會意,都對那事兒噤了聲。
偏那梳頭的婦人聽了那突如其來的一響後手中劇烈的抖了抖,篦子梳發的時候用的力過大,竟然將其中一根頭髮給扯斷了。
鬢邊驟然一疼。鄭氏手指微縮,猛地回頭望了過去。
梳頭的婦人嚇得手顫了顫,跪到地上不住發抖。篦子一個沒拿住便直直的掉到了地上,啪嗒碎成兩半,上面還纏著那一截斷了的發。
「二十大板。」
鄭氏冷冷的一句后,婦人就被塞住口拖了下去,連聲求饒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一旁的付媽媽趕緊走過去,在鄭氏遷怒前拿了把梳子給她梳發,口中不住贊道:「太太可是看著愈發年輕了。昨兒看到三太太的時候,瞧著可比不上太太如今的氣色好。」
鄭氏笑容多了一些,轉眸望向妝奩匣子旁邊的銅鏡。瞧著鏡中人彎彎的柳葉眉和嬌艷的容色,她的笑意卻是漸漸斂去。
「和四太太相比,又會如何?」
聽了鄭氏這一句問話,饒是付媽媽也沒法開這個口。
她心知二太太極重容貌,雖然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依然最喜歡被人贊年輕漂亮,可是提到四太太……即便再能掰扯,她都沒法講出違心的話來,說一句二太太比四太太更好看。
只因那一位當真是相貌太過出眾了。就連四房的幾個孩子,也都是極其出類拔萃的。
鄭氏垂著眼撥弄妝奩匣子里的首飾。
聽著那叮噹脆響,她眼中劃過怒色,微不可聞的低嘆道:「你說,她們在江南待得好好的,回來作甚。」
付媽媽明白自己剛才那片刻的遲疑已經惹怒了二太太。她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從四房裡尋出一個在外貌方面顯得稍微弱一點的,「也不知七姑娘如今還是先前那個模樣不。比起六姑娘來怕是遜色不少。」
聽她提到酈南溪,鄭氏忍不住笑了,嗤道:「那孩子自小就是個有福氣的。如今想必是更有福氣了些。」
酈家的七姑娘兒時是個胖乎乎的小傢伙。幾年前離開的時候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依然頗為圓潤。
而鄭氏生的六姑娘酈琪溪,則是十分高挑。
鄭氏心情稍好,選了一支金鑲玉雙蝶步搖插入發間,正要讓付媽媽給她瞧瞧正不正,便聽外頭傳來了丫鬟的通稟聲。不多時,六姑娘帶了打著哈欠的八姑娘酈玉溪進了屋。
鄭氏看著小女兒睡眼朦朧的樣子就來氣,「還不趕緊收拾了去給你祖母請安?」
六姑娘察覺出來母親心情不好,用手肘撞了撞妹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娘,這就過去?祖母怕是還沒起來呢。」
「要的就是趁早去。」嘴裡雖然這樣說著,但鄭氏到底不像剛才那麼急切了,轉而吩咐跟在六姑娘身邊的丫鬟,「你去把那素紋翡翠鐲子拿來給姑娘戴上。」
六姑娘一聽登時就不幹了,慣常帶著笑的嘴角也垂了下來,「娘,那鐲子也太老氣了些。」
「老氣你也得戴著。」那鐲子是今年過年的時候老太太給六姑娘的,鄭氏說道:「誰讓你將老太太給氣到了。」
說起這事兒,六姑娘滿心的委屈。
四房那邊前些日子遣了人送到家裡好些東西,其中有幾匹布,專程讓家人用來裁了做冬衣。四老爺在江南做官幾年,拿回的東西里旁的不說,衣料那是一頂一的好。瞧見這次送來的布匹里竟然還有四匹雲錦,大家就都歡喜起來。
上好的兩匹顏色莊重些自是老太太的。其餘兩匹顏色鮮亮的,大家都看著有些眼紅,都有些想要。
老太太卻發了話:「給五丫頭六丫頭做身衣裳吧。」語畢,又讓大家把那些精細的首飾分了。還特意讓五姑娘和六姑娘各多拿一件。
三房都是兒子,三太太又是個心寬的,對此沒有多說一個字兒。
大太太朝老太太深深看了一眼,也沒多說什麼。
二太太鄭氏已經暗自琢磨開來。
早兩個月前老太太曾讓人往江南送了封信,想必這些衣料便是老太太專程讓四老爺他們送來的。五姑娘和六姑娘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眼看著就要說親了。
鄭氏忽然記起了衛國公府的二太太和她悄悄暗示的那些話。
她心中有了數,愈發肯定起來,悄聲叮囑著六姑娘等下選首飾的時候挑仔細點,選個做工精緻且京中少有的樣式,莫要被大房的五姑娘給比了下去。
至於那兩匹料子,鄭氏倒是沒甚太大的感覺。質地都是一般無二的,也都很趁年輕女孩兒的膚色,只不過一匹是紫薇色,一匹是水紅罷了。
誰知後來就是這兩匹布惹了禍。
六姑娘先挑選的。她選了水紅色的那一匹,將紫薇色的留給了五姑娘。五姑娘笑著點了頭。
誰料拿回屋子看了后,六姑娘才發現自己拿的那匹布比起尋常的來稍短了一截。對旁的女孩兒來說許是夠了,可六姑娘身量極高,比高挑的二太太還要高出半個頭,這些就不太夠用。
六姑娘拿著布去找母親。鄭氏不在。六姑娘轉去了海棠苑,看五姑娘那紫薇色的還沒拿走,再查看了下布匹,發現足夠長,她就自作主張將兩布給換了,把水紅的留下拿走了紫薇色的。
屋裡看見了的丫鬟和媽媽都來勸她,說是和五姑娘說聲好一些。又說立刻去叫五姑娘,她只稍等片刻就好。
六姑娘並不聽,只道是讓五姑娘過後去寒蘭苑尋她。
六姑娘本想著五姑娘若是來尋,就和對方好好說說,大不了再送件翡翠樓的首飾算賠禮。
哪知道五姑娘先前是去了內室陪老太太說話所以不在。回到這間屋后發現此事,她根本沒找二房的人理論,直接轉到裡頭去尋了老太太說事兒。
當初女孩兒們挑選的時候老太太在場,哪一個擇了哪一匹自然心裡有數。因了這事兒,六姑娘挨了老太太的訓,之後接連幾天她去請安的時候都沒能見到祖母。
如今再次提起來,六姑娘越想越不服氣。
「水紅的那一匹本就是最好看,我讓給了她,她哪裡不滿意?非要告到老太太那裡去。這倒好,害的老太太不待見我了。」
每次她去給老太太請安,顧媽媽都說老太太現在沒空,勸她別再等下去,天氣那麼冷,倒不如回院子喝喝水吃吃點心。雖然說的含蓄,但誰聽不明白?老太太不願見她就是了。
想必是那位好堂姐在祖母面前說了不少的話。
平日里六姑娘在外頭都是聽話懂事的模樣,有些話也就只能回到屋裡和母親說上幾句。
鄭氏這幾日已經聽六姑娘抱怨不少回了,便隨口安慰她:「你和五姐兒置氣做什麼?右是你得了布,過些日子老太太將這事忘了也就沒什麼了。」語氣頗不以為然。畢竟如今府裡頭是她在主持中饋,而不是大太太。
六姑娘卻仍是氣悶。但看母親不在意,她知道說什麼都是無用,就側坐在一旁生悶氣。
八姑娘則在一旁由丫鬟們伺候著梳洗。
待到母女三人都梳妝停當,鄭氏看看天已經開始亮了,方才站起身來,「走吧。今日我與你們一同去給老太太請安。」
平日里太太們和姑娘們請安的時辰並不一樣。如今鄭氏肯這樣早去,六姑娘自是歡喜不已。
八姑娘笑說道:「不知西西今日會不會到。」
鄭氏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不過對著自己的女兒不好發脾氣罷了。
想到剛才八姑娘說起的那個稱呼,二太太方才回憶起來,酈七那個小胖丫頭雖然圓滾滾的,可禁不住她五官生得好。再加上那雙仿若會說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細膩白皙的肌膚,軟軟糯糯的聲音,小姑娘簡直是可愛到了極點,直讓家裡其他人愛到了骨子裡。
不苟言笑的老太爺生前經常抱著她玩,還親自給她取了名字和小名。
這可讓家裡的孩子們嫉妒不已。要知道,得了老太爺這般寵愛的,只酈七一個。就連身為長孫的大少爺都沒這個待遇。
鄭氏緊緊捏住了手裡的帕子,不多時,又慢慢鬆開。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老太爺早就過世了,老太太鎮日里不問閑事,怕甚?
思及此,鄭氏的笑容又深了幾分。
還沒走進海棠苑,便可聽到裡面傳來陣陣笑聲。鄭氏有些疑惑,思量過後又有些安心。
老太太若是心情好,或許就會不計較之前的事情了。
鄭氏走的愈發快了一些。只是剛剛邁入院中,她的腳步就不由得滯了一滯。
院子里的柳樹旁有個女孩兒,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正在邊走邊和三太太說著話。
鄭氏首先留意到了她身上穿著的衣裳。
她的衣裙雖使的不是貴重的雲錦,卻用了更為絢麗且很名貴的繚綾。女孩兒行止間,層層繚綾隨風輕舞,襯得她身姿愈發裊娜,步態愈發翩然。
再抬眼細瞧。她五官生的極美,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特別是那澄澈動人的雙眸,一顰一笑間顧盼生姿。家裡那麼多女孩兒,竟是沒有一個能比得過她去。
鄭氏臉色變了又變,好不容易努力壓制住心裡的諸多情緒,語氣平靜的開了口:「那是誰?」
顧媽媽正巧從她身邊經過,聽了她這話就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了一眼,頓時笑了,「很多年沒見了,也難怪二太太認不出來。」
聽聞「多年沒見」幾字,鄭氏的心裡忽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那女孩兒的模樣,依稀瞧著有些眼熟。
「她是——」
「那是咱們家的七姑娘。剛剛才進家門。」顧媽媽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