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授徒
車夫在夢遊居士連聲催促之下,打馬就走。兩匹駿馬嘶鳴抬腿,走不到一丈,忽然身後一股大力傳來,頓時將兩馬扯的東倒西歪,再不能前行——卻是楊過在後面一把抓住了馬車車廂,又展開了山潮練劍的功夫,定定的立在了原地。
其實他雖然內力高深,力大無窮,但人力有時盡,怎麼可能同時和兩匹駿馬相教?卻是楊過用了些巧妙在其中。他的力道時緩時急,每次駿馬發力的時候,便搶先將它們前行的力道化解了開來。這就像當年小龍女教授他古墓武學時候,用掌中的柔勁粘著麻雀,讓麻雀不能飛起來是一個道理。但掌控一隻麻雀簡單,但掌控兩匹駿馬,世上能做到的,決不超過五人。當然,大重量的夢遊居士也居功至偉。兩匹矯健的駿馬拉著她一人已經十分吃力了,更何堪楊過神技?
落到旁人眼中,卻實實在在是楊過以獨臂扯住了兩匹駿馬,一個個都驚的呆了。小小的方輕舟正站在楊過身邊,定定的盯著他的手臂,整個木然。那馬車夫心膽俱裂,死命的打馬,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兩匹馬用力的節奏協調起來。須臾,楊過右手玄鐵劍橫向一揮,寬廣的車棚頂整個飛了出去,連帶著將裡面夢遊居士的華麗的頭巾也削了去。楊過再三劍,堅固無比的上好楠木車廂四散而開,化成了路邊的幾塊碎木頭。
車上的夢遊居士和姝兒一起尖叫。只是夢遊居士盤踞在只剩底盤和輪子的車上,彷彿那裡縮著一隻幼象,整個的遮住了小巧的姝兒。她聲音又大極了,眾人從各個方向看去,都只當車上只有她一人而已。
楊過和兩匹駿馬還在角力,若非抖嗦不止的夢遊居士穩穩的壓在正中,只怕那沉重的馬車會被兩股大力給拉的離開地面。小舟兒乃是眾人中最先緩過來的人。他跑到車廂邊,扶著姝兒跳了下來。姝兒也抖嗦不已,全靠著小舟兒瘦弱的肩膀才能站穩身子。兩人立即遠遠的逃到了一邊。
馬車劇震不已,夢遊居士幾次想跳,但總是害怕。她整個的伏在車底,哀怨的看著楊過緊緊抓著車廂的左手。楊過冷哼一身,玄鐵劍壓在夢遊居士身邊,用力往下一按。卻見車子向下沉了數寸,旋即彈了回來。楊過吃了一驚,抽眼望去,卻見車座地下似乎安了彈簧。用彈簧防震,顯然不是這個時代的工藝。楊過不動神色,用力一按一引,車夫和夢大娘一起被彈飛了三尺。車夫直接被顛到了土路上。夢大娘卻還留在車座上一陣上下彈躍。這次不僅身上,連她臉上都是一陣肉浪。少了車夫催促,兩匹發力的駿馬漸漸安靜下來,不住揚蹄噴鼻。
楊過忽然道:「這馬車是誰人所制?」夢遊居士慌忙回答道:「楊大俠也看出來這馬車的好處了?坐在上面沒有絲毫顛簸,享受的很。這可是我花了大價錢,從大理那邊買來的。楊大爺若是喜歡,改明兒小妹給你也從大理捎一輛?」她眨巴著一雙秀目,對楊過示好。
楊過木然道:「這個姝兒小姑娘,我給她贖身。」
夢遊居士隨著馬車穩定下來,似乎一顆心也回復了往日的圓滑。她坐直了身子,理了理紛亂的鬢髮,風情的笑道:「楊爺乃是憐香惜玉的恩人呢。姝兒要是隨了楊爺,卻是她八輩子的福分。只是楊爺,這十萬兩銀子……」
小舟兒在一邊叫道:「你胡扯。哪有這麼貴?我一年都花不了二兩銀子!」夢大娘瞪著他,低聲道:「你個小畜生值甚麼錢?在這裡亂嚷嚷!」轉過笑臉看著楊過。楊過抬起玄鐵劍,以一隻指頭托著劍柄,卻將劍身搭在夢遊居士肩膀之上。玄鐵劍本身的重量壓得夢遊居士養尊處優的身軀一陣顫抖。
楊過道:「我和你作一筆買賣。你看這柄劍如何?」
夢遊居士陪笑道:「楊爺的劍,當然是好劍。這麼重的劍,也只有楊爺這般的英雄能夠使得起。只是……只是一柄劍再貴,只怕也不值十萬兩銀子吧?」
楊過又搭上了一根指頭,兩指一夾,夢遊居士的脊椎都吱吱喳喳的叫了起來。楊過一本正經的道:「此劍乃是天下少見的玄鐵製成,玄鐵乃是天下間至為堅硬的東西,尋常刀劍摻上少許,便可鍛成神兵利刃。這柄劍的身價,豈是區區十萬兩白銀能夠比擬萬一的?」
夢遊居士攝於他威壓,本身又是見多識廣的識貨之人,心中怯喜,卻作出為難狀,道:「楊爺你看你說的,我們開妓院的又不是江湖上的人,要一柄劍何用?」
楊過又搭上一根指頭,夢大娘的肋骨開始互相打架。她吃痛叫道:「——哎喲哎喲……我的大爺,我從了就是,我從了你就是!好好好,寶劍換美人,大家不吃虧。」
楊過哈哈大笑,道:「你是什麼人,也配拿我的寶劍?」玄鐵劍滑到車座上一振,頓時馬車車座也四分五裂開來,四團原始粗糙的螺旋彈簧散落了開來,兩匹馬嘶鳴著遠遠的逃走了。
夢遊居士跌坐在地上,還沒等她慘叫,楊過將玄鐵劍抵在了她眉心,道:「我的買賣是用你的性命換姝兒姑娘的自由。你若是同意,大家一拍兩散。你若是不同意,我便一劍殺了你。你們怡紅院再派甚麼人來接她,都也與我無關。」
夢大娘坐在地上搖晃著胸腹開始嚎啕,一邊哭,一邊指責楊過的不是。雖然不敢罵人,但市井上拐彎抹角的口上髒話自然不少。楊過出生嘉興街頭,深諳毀損罵人之道,自然清楚的很,卻只冷笑不語。
旁人也一直都當楊過要用玄鐵劍換姝兒,此時形勢急變,他居然當街用出了這般強盜的行徑,連姝兒也開始不安了起來。澹臺候上前一步,皺眉勸道:「楊少俠,少安毋躁。楊少俠急人之義,本是無可厚非,但卻須注意方式。如此行同強搶,只怕不妥。何況姝兒姑娘本是怡紅院之人?」
楊過回首橫掃全場,道:「我便是硬搶。若是所有人都覺得我做的不對,我便放了這個肥婦人,不再插手此事。有人願意與我同罪么?」眾皆噤然。小龍女恍若無所見聞,只靜靜的看著楊過。
小舟兒憋紅了小臉,看楊過盯著自己,顧不得緊張羞怯,跳出來道:「楊……大爺做的一點錯都沒有。我……如果我……我算一個的話,我說……我說楊大爺做的沒有錯——」他乃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平日里受盡冷眼,差點餓死街頭,年紀又是極小。場上皆是衣冠高帶之人,若非關係對他有頓飯之恩的姝兒姐姐,他是打死也不敢出頭說話的。
楊過道:「但是所有人都說我做錯了的啊!」
小舟兒道:「我什麼都不懂。總之能救姝兒姐姐,就是對的。」
楊過笑道:「這肥婆正在罵我。你給她兩個耳光,我們便算是一起做了惡人。你若是怕,就算了。」
小舟兒挺胸道:「我為何要害怕?反正人人罵我小畜生,我本來就不是好人。」他果真上前,對著夢遊居士兩張肥臉就是幾下耳光。只是他的小手打在夢遊居士滿臉橫肉之上,哪裡能夠用的上絲毫力氣?
楊過呵呵直笑,道:「你倒是和我小時候很像。」
他對眾人再不屑一顧,玄鐵劍微微用力,夢遊居士只覺得額頭一股寒熱交替的氣流湧來,頓時渾身緊繃,心神發顫。楊過道:「數到三,我就下手。」
夢遊居士乃是見多識廣之人,聽楊過口氣,看他的行動,才確定他並不是一般的那種不知天高地厚,自詡風流,出來打抱不平的年輕後生,卻的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只怕數到了三,他真會殺人。到底是性命重要。她顧不得討價還價,大叫道:「我同意了,我答應了。」
姝兒和小舟兒一起展顏。楊過玄鐵劍在她胸口拍了拍,隔著衣服震碎了她口袋裡面姝兒的賣身契,又將玄鐵劍插在地上擦了擦,系回腰間,寒光閃閃的眼睛盯著怡紅院諸人。夢遊居士爬起來,行三和計老大也雙雙恢復了行動,和車夫一起扶著肥婆,飛一般去了。
澹臺候等人等人坐觀夢遊居士逃走,個個心中感慨。夢遊居士固然不是好人,這個楊過卻也邪乎的嚇人。兩位長者看著方輕舟崇敬的仰望著楊過,都在心中嘆息:「這孩子只怕從此也難走上正路了。他根骨當真極好,若是跟了楊過這般肆無忌憚,又神功蓋世之人,只怕十餘年之後,又是一個……」
澹臺清兒尚沒有太重的尊卑貴賤之觀,拉著姝兒像她道喜。姝兒雖然年幼,但回禮應答,落落有致,倒似一個大家閨秀一般。
楊過忽然開口道:「既然此間事了,楊某便和龍兒先走一步了。」說完要走。澹臺清兒叫道:「你奪了姝兒,怎能放手不管?若是……若是那肥婆再次前來搶人,你要姝兒怎麼辦?」姝兒看著楊過。楊過目光灼灼,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滿臉臊紅,低下了頭去。
楊過道:「我毀了姝兒的賣身契,她乃是自由之身,不是我楊過之人。你若是憐惜她,便將姝兒帶回家中作姐妹就是。」
澹臺清兒看著姝兒,道:「姝兒……你願意和我去么?」
姝兒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只是不語。澹臺清兒看了看父兄等人,也默不作聲了起來。她本想將姝兒收做丫鬟,帶回去保護。但楊過既然發言要她將姝兒做姐妹。澹臺一家世代尊貴,是不可能將一個準妓院丫頭當同等人對待的。
一直委頓在地,默默不語的老管頭忽然撲到楊過腳下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苦求道:「楊爺,小老兒昔年犯的錯。姝兒不是我能夠供養得起的。您老既然救了她,便請勉為其難,將她收在身邊,給夫人作個丫鬟,若是喜歡,讓她作個小妾甚麼的也好。好人做到底,你還請答應了吧!」
一邊的姝兒忽然低低的抽泣了起來。眾人凝目望去,才發現她雖然只有十三四歲的年齡,但一張小臉已經出落的俏美異常,乃是個絕頂的美人坯子,隱隱覺得夢遊居士十萬兩白銀的開價其實不高。若是能將她收做丫鬟小妾,那真是福分。看她楚楚可憐,連小龍女都心生惻然。
楊過卻一直緊緊盯著那老管頭,伸手將他扶起來,緩緩道:「姝兒我不能收。但我自有辦法讓怡紅院的人再不敢過來生事就是。我也有些錢財,可以接濟你一二。」
老管頭抬起滿是淚痕的老臉,哭泣道:「我一直在等今天,日日心如刀絞,天幸今日恩公援手,姝兒暫時逃過一劫。只是我已經沒有臉面見她。她留在我身邊,這一生也是毀了。還請恩公——」
楊過介面道:「老丈談吐文雅,不似尋常農人?」
老管頭道:「小老兒粗通文墨,昔年曾在城裡做過十幾年帳房。後來家父亡故,便回到田地里務農。」
楊過笑道:「難怪。錯非老丈是識字之人,教不出這麼非同尋常的女兒。」
老管頭大喜,道:「恩公這是同意了?」他看著楊過冷峻依然的表情,頓時死心,忽然大叫一聲,轉頭往一邊庭柱上撞去。
楊過運功急扯。老管頭死意甚決,腦袋仍舊重重撞在了門柱上,雖然沒有頭顱開裂,但也血流滿面。眾人都是一驚,姝兒更是撲過來大哭。
老管頭一雙眼睛只盯著楊過,滿眼哀求之意。一直默默的小舟兒忽然跪倒在楊過腳下,抓著他衣襟哀求道:「楊大爺,求求你……」
楊過朝他怒目而視,道:「男子漢挺立天地間,跪天跪地,跪祖宗,跪長輩,怎能輕易下拜?」
澹臺清兒小聲道:「天地君親師。你漏了皇帝。」楊過朝她一笑,道:「我不跪他。」一邊將小舟兒方輕舟提起來,道:「你若是想跪我也成,你拜我作師父,我教你武功如何?」他接著道:「就是我拉住兩匹馬,打走天下惡人的功夫。」他見了小舟兒便極是喜歡,動了收徒的念頭。反正寧可成華山派開派在即,他若是教的煩了,或者不願旁人打擾自己和姑姑的二人世界,直接丟給老寧代授武藝就是。
小舟兒大喜,人在半空,已經手舞足蹈了起來,道:「那感情好啊……你……你能不能將姝兒姐姐一起收了當徒弟?」楊過的眼神怪異了起來,半響之後忽然喃喃自語道:「便是……又有何不可?我難道怕……」他將方輕舟放了下來,轉向姝兒和老管頭,微笑道:「我意收姝兒為徒,你們意下如何?」
老管頭又想跪下道謝,楊過將他攙扶了起來。眾人看著姝兒,姝兒盈盈的向楊過跪拜了下來,顯然是同意了。
楊過向小龍女微笑道:「我一下收了兩個徒弟,咱們古墓便算是有了傳人。以後若是嫌吵鬧,我就把他們丟給老寧。龍兒你看如何?」小龍女點頭,道:「我喜歡這個小姑娘。」
當下姝兒和方輕舟一起向楊過和小龍女跪拜。三拜九叩之後,方輕舟抬起有若開了一朵喇叭花般的笑臉,滿口師父師父朝楊過叫個不停。澹臺候,焦大發等人一起上來祝賀楊過收徒。無論是楊過古墓掌門弟子的身份,還是他作為郭靖侄兒的尊貴,這江湖上的禮節,眾人都萬萬不能輕了。從這方面講,方姝二人在江湖上的身份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方輕舟心中喜悅,忽然傻傻朝小龍女叫了聲:「師娘。」
登時場中一片冷清,只有小龍女高興的應了一聲,把他拉了起來。小舟兒察言觀色多年,看出了眾人的怪異,不由惶恐,道:「我……我做錯了甚麼么?」
楊過柔聲道:「你一直都作的不錯。」他掃了一眼眾人獃滯的表情,朗聲道:「今日得聚,緣分不淺。日後再見,再作詳談!」雙手挾了兩個徒兒,輕飄飄的已經飛出了十來丈。白影一閃,小龍女和他聯袂而去。
澹臺清兒顫聲道:「龍……龍姑娘不是他師父么?怎的小舟兒叫她師娘,他們二人都不斥責?」澹臺候喝道:「姑娘家,不要胡思亂想。」抬腿就走。適才熱鬧無比的庭院陡然間只剩老管頭一人煢煢孑立,盯著楊過消失的方向。他身份低賤,澹臺候等人並不需向他道別。到底澹臺清兒見他可憐,臨走前送了他一錠銀子。
片刻之後,老管頭回到屋中,緩緩的關上了院門。
小舟兒在楊過腋下,體味這如飛的快感,快活的簡直要大叫出聲。他還沒開口,已經被那帶起的強風嗆的眼淚直流。四人飛掠過河流小橋,長街鬧市,小半個時辰之後,停在了郭府門前。楊過將兩個徒兒放開,姝兒默默的替小舟兒整理亂髮。小舟兒仰望郭府大門,頭頂上兩個遙遠而巨大的燈籠晃的他眼暈,怯怯的問道:「師父,這是甚麼地方,是我們家么?」
楊過聽他說到「我們家」,和小龍女對視了一眼,心中不由淌過一絲溫暖,道:「不是。是我郭伯伯在襄陽的別居。我們要在這住一段時間,替郭大俠殺韃子軍。」
忽然郭府鐵門大開,裡面風風火火的衝出來數人。為首的正是段興明。小段一眼看到楊龍二人,先是一愕,接著大喜,叫道:「楊師叔,快隨我去救郭大俠!」楊過大驚,一把扯住他道:「郭伯伯怎麼了?」小段叫道:「郭大俠一個人去了蒙古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