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變故
一九三六年,夏。
黃昏的晚霞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灑下了餘輝,整片的綠田都被渲染成金黃色,向著四周暈開,透著隱隱的血紅。
隆隆的轟鳴聲在平原上空響徹,悠長的汽笛驚起了林中的一巢飛鳥。
一輛深灰色的火車在鐵軌上飛馳著,如同闖入這荒野中的孤獨過客。
烏黑的過肩長發,額前的劉海下露出一張鵝蛋臉,精緻姣好的五官,白皙潤滑的皮膚,星辰般的眼眸中附帶著一絲倔強,讓原本楚楚可人的面容多增了幾分韌性。
「看來國內的局勢很不穩定。」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顧傾傾回過神,目光從車窗上的影像前挪開,落在了對面的男子身上。
司徒容放下手中的報紙,伸手去拿邊上的咖啡,許是用力過多,幾滴暗色的液體灑落出來,濺在了純白的襯衫上。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他早已被完全洋化,如今就連講起中文來也是格外蹩腳。
「最近報紙上都是各種打打殺殺的新聞,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這麼著急著要回來。亂世里,刀槍可都是不認人的。你哥也是,倒真放的下心讓你回顧家。」
「從形式上來講,我似乎還有一個未婚夫。」清澈平靜的嗓音。
一口咖啡嗆喉,司徒容捂著脖子咳嗽著,又憋不住笑意,表情極為痛苦。
「枉你還記得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且問你,在瑞士的時候你有正眼看過我一次么?現在回國了,還指不定要被你踢到什麼地方去呢!」
「你也知道我表哥是什麼脾氣,要是不順著他的意思,不僅僅是我,你在他身邊也不會有清凈的日子過。」顧傾傾側過頭來,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一縷髮絲順著她的側臉垂落下來,正好觸及洋裝的領口,「阿容,我餓了。」
司徒容被她明媚的笑容所感染,原先的不滿與抱怨悉數吞入了腹中,只搖著頭輕嘆一聲,起身走出包廂去尋吃食。
待人走後,顧傾傾慢慢收起面上的笑意,望向窗外蕭瑟的暮景。
這裡就是江南,是她的故鄉。
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踏足這裡,然而父親的一通請求還是讓她回來了。
他希望她回顧家。
輕輕吸了一口氣,顧傾傾從上裝的衣袋中取出了一枚銀色的懷錶。
那懷錶上刻著一條龍紋,周邊是排列著的環點,在餘暉下猶若鍍上了一層薄金,散發著尊貴的氣息。手指輕輕拂過凹凸不平的表面,她沒有打開它,只是緊緊地捏在了手心裡,彷彿要把內心的疑慮一併揉碎。
忽然感覺有些悶意,顧傾傾起身拉開了包廂的門。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走廊深處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夾雜著物體破裂的聲響。整節列車猛地一震,顧傾傾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腳下卻沒穩住,身體冷不防地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沒一會兒,一團團厚重的白色塵霧便密密地朝著包廂這邊吞噬而來。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
來不及多想,顧傾傾掙扎著起身,卻不知磕絆到了什麼硬物,整個人又朝前栽去。
包廂的門還敞著,白茫茫的煙塵像只貪婪的毒蛇,奔湧入房間,意欲絞殺所有的活體。
雙眼被熏得生疼,四周的繁亂嘈雜,警鈴聲、腳步聲、呼叫聲,都在一瞬間里聽得格外分明。
「傾傾!」司徒容的聲音兀然響起。
……
顧傾傾被救出后,雙眼依舊是紅紅的。
「你現在這副模樣,真是像極了地中海的兔子。」司徒容笑著遞過來一條濕毛巾,「一隻落魄的野兔。」
顧傾傾橫了他一眼,接過他手裡的毛巾,開始擦拭起臉頰。
兩人所在地方的不遠處,便是那節被炸毀的車廂,整座列車斷截成了兩部分,而車身的前半段早已停在在幾十米之外。
車上的乘客全部都擠在這間狹小的休息站里,站台上是星羅密布的崗哨,將事故場地封鎖得密不透風。那些哨兵個個都筆挺地站著,整肅的實槍荷彈,只叫人生了惶恐。
「發生了什麼事?」
「看到那節車廂了沒?」司徒容指向前面十米外的那一大堆黑乎乎的殘骸,平靜地說,「就是那節車廂發生了爆炸。」
「我們離那節車廂這麼近,能夠活下來可真是走運。哦對了,行李我都已經搬下來了,到時候我們就和其他人一起坐車回去。」
顧傾傾看著那堆灰燼,臉色突然一陣陣變得煞白。左手微微顫抖著伸進衣袋,摸到了那個冰冷的硬物。彷佛如同電擊般,她一下子收回了手,不敢再去觸碰它。
平復好呼吸,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記鏗鏘有力的人聲,顧傾傾微微側目,幾輛軍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在了土路邊,車前都插著旗子。
卡其色的軍裝,靴上的馬刺鋥亮,槍尖上的刺刀,閃著陰冷的鋒芒,即便是正值仲夏季節也不由讓人感到寒氣外滲。
當看到那些分散警戒的衛兵,人群也騷動起來,很多人都開始竊竊私語,身邊的司徒容也悄悄拉扯著顧傾傾的衣角,猜測著說:「這些衛兵應該是從浮歌城裡派來的,兩地相距也不過七八十里。看這架勢,我們必定是逃不過一場審問了。」
顧傾傾是知道,在現在這種敏感時期,即便是一場小小的爆炸事故都會引起地方領導的極度重視,就從今天這些森嚴的戒備來看,興許不僅僅是一場意外事故那麼簡單。
這時,從為首的一輛吉普車裡,走下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深色的呢制戎裝,彰顯著軍階的高度。帽徽、臂章上清楚地標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一臉的冷峻與沉默,剛毅的面龐折射出絲絲的涼意,直沁入顧傾傾的背脊。
遲彬……
只一眼,她便認出了他。
左手慢慢不自覺地收緊,指甲在白色的布料上壓出了一道褶皺。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樣,司徒容朝著她的目光方向看去,也看到了那個穿著筆挺軍裝的軍官。
「好傢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年輕的軍官,怎麼,你們認識?」
顧傾傾垂下眼眸,睫毛輕輕顫動著,鬆開了手:「不認識。」
司徒容看到她的神態,不由輕笑一聲,目光又落在那個軍官身上,慢慢聚攏、收緊。
「你大可不必跟我回來的。」顧傾傾輕嘆一聲,低低道,「等進城后,我們就此別過吧。」
「顧傾傾,你這話什麼意思?」司徒容身體一僵,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說,「你哥既然把你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我肯定是會履行自己的承諾。我不知道你的過去是什麼樣子,但是六年的時間能夠改變太多的東西。」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語氣也驟然緩和下來,「傾傾,現在唯一讓我擔心的,不是過去的人和事,而是那根本不能預見的未來。我不知道你會在這裡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被這裡的事情所糾纏和困擾,而是能夠堅守本心,過得開心、幸福。」
顧傾傾抿了抿唇,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是那麼不了解他。
「我早就已經失去所有的幸福了。」
司徒容驚異地看向她。
天邊的紅日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慢慢地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