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8.第478章 女人的情誼
大漢太后被營救回宮的那一日,碧空萬里澄澈,一掃多日的陰霾之氣,文武百官出宮相迎。
與此同時,以呂祿呂產為首的諸呂軍權在長安發動兵變,劉恆率領的六萬代軍未能鎮壓住叛軍的勢頭,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營救太后聖駕有功的燕漠,再奉皇命親自率兵圍剿叛軍。
代國薄太后與代王劉恆,奉旨入長樂宮覲見大漢太后,在到達椒房殿外等待通傳時,薄太后遙遙望向寢殿中那墨發紅顏的女子,她正倚靠在床榻上,一襲水藍色的薄緞錦服,靜靜地閉著眼睛,陽光淡淡地籠罩著她沉靜的面容,有一絲滄桑的倦意,卻難掩與生俱來的華貴氣韻。
她如今的樣貌依舊好似二十歲的少女,除了那眉間的落紅,今日的容顏與二十多年前巨鹿之城的初見,幾乎沒有多少改變。然而,薄姬心底仍不住輕輕地嘆息,即使得上蒼眷顧住那不變的絕美容顏,但歷經世事的沉浮,終究還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陽光透過雕花的窗子照進來,那般明烈,依稀可見空氣中零落飄浮的塵埃,明媚的光束淡淡地籠住女人的眉心,宛若聖潔的白雪之中翩然綻放的臘梅,卻有一絲難掩的孤單與落寞。而唯一寫就今昔之別的,卻正是那一朵落紅,它凝鍊與銘篆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歲月滄桑。可誰又明了,那份高處不勝寒的空寂?
殿外鶯啼蟬鳴,在這樣的夏日,卻顯得椒房殿更為清寂了幾分。入宮的這一路上,薄姬都在想著待見到那個全天下最尊貴與權威的女人,她該說些什麼?在心裡一遍一遍組織著官場味十足的「三恩六謝九叩首」的話,然而當此刻,看到那女子清寂而消瘦的容顏,所有的腹稿一瞬間都消失了。
那些蒼白的語言,終究只化作了一個叩首,一聲見禮:「臣妾參見太后,太后聖安。」
慌神中的劉恆聽到自己母后這一聲問安,也趕忙叩首道:「兒臣劉恆見過太后,願太後福壽綿長。」
背倚床榻的女子,聞言緩緩地睜開眼眸,淡淡地看向母子二人,靜靜地一笑:「你們來了?快起來。」
「謝太后。」薄姬、劉恆道。
女人對著母子二人微微一頜首,聲音平淡地道:「姐姐近前來坐吧。」
「是。」薄姬恭謹地應聲,輕步走過去,關切地問道:「太后的身子可好些了嗎?可嚴重嗎?」
「不妨事,都是些老毛病了。」莫紫嫣溫婉地一笑,見年輕的男子還躬著身子站在那裡,便對著他輕輕地招手道:「恆兒,過來。」
劉恆聞言,也應聲走了過去。
想來,此刻的莫紫嫣,大概自己都無法意識到,她在這年輕男子的臉上到底停駐了多久的目光。他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而堅毅、高挺的鼻樑、薄而有稜角的唇,當真是翩翩少年郎,她突然有些恍惚,目光漸漸的迷離,恍若看到了那個倔強的少年。
直到薄姬輕輕地提醒,她才一瞬間收住神思,有些尷尬的在唇際勾出一個淡淡的弧度:「多年不見,恆兒終於長大成人了,果然是親兄弟,與你皇兄長得可真像啊……」
薄姬聞言,忙垂首謙卑地道:「太后實在是謬讚了,恆兒他如何能與先帝相比呢。」
「姐姐莫謙虛了,哀家說的都是心裡話,你把恆兒教養的這樣好,深明大義又聰慧透徹,如今更是一表人才,大有大漢皇家男兒的風範,」女人的目光溫暖和藹,輕柔的聲音微微一頓,嘆息之下不免有些傷感:「是哀家無福,沒有你這般的好福氣,能子孫承歡。」
「太后,先帝去了,陛下的子嗣也都是您的孩子,他們都會好好孝敬您的,恆兒如今已經成年,他必會好好侍奉您的。」薄姬又眉目含笑地道:「這說來啊,還要感念太后恩德,當日還是您派人去代地,為恆兒舉辦的及冠大典呢。」
「是啊,哀家差點忘記了。」莫紫嫣輕輕一嘆:「姐姐這些年,在封地可還好嗎?」
「托太後福澤庇佑,這些年若非得您暗中照顧、幾番相助,我們母子必是不能安身立命,」薄姬目光動容,卻被莫紫嫣溫軟的手輕輕地握了住。
「姐姐快別這樣說,這本是我當年欠下你的人情。」莫紫嫣道。
薄姬輕輕地搖頭:「娘娘,您並沒有欠我的,若非是您的成全,我根本不會有恆兒。」
光媚在兩個女人動容的眸子中,彷彿穿越了時光的隧道,回到了久遠的曾經。
當初還是「漢王」的劉邦,在廣武山上中了西楚霸王的一箭,以致重傷昏迷命在旦夕,被秘密送往成皋醫治。那日,小雅趁機夜刺劉邦,卻被薄姬發現制止,薄姬只將小雅送回卻並無將此事聲張。
追根溯源,薄姬當日所為,何嘗不是在還莫紫嫣的恩情?
當年莫紫嫣得知自己懷了劉邦的孩子,便借口有孕,將劉邦推向了薄姬,讓她一夜臨幸便懷得一子。劉邦駕崩之後,莫紫嫣又派人將薄姬母子送入代國封地,成為一國封地的王太后。
遠居代國這些年,對這對無所依靠的孤寡母子來說有多艱難,他人無法想象。這個時代始終是男人的天下,即使貴為代國的太后與王上,這對在先帝在世時都得不到半點寵愛的母子,在沒有丈夫和父親的庇佑之後,更加是婦孺可欺。
這些年,薄姬雖遠居封地,但長安帝都的事,卻不時傳入天下各封侯國。作為一國王太后,薄姬不會不知道天下形勢,不會不知道戚懿和劉如意母子在宮中的境況。在無數個祈禱平安的日/日/夜夜,薄姬深深地明白,是大漢皇宮中那位權傾天下的女人,並沒有對她們母子痛下殺手,她們才能安然地活到如今。
因而,在接到皇太后宣召時,身邊的大臣們一片嘩然失色,無不是勸他們不要進宮,皆言這是皇太后要對他們動手了。
而薄姬只是淡淡一笑,便與劉恆進宮了。
只因為,她堅定的相信,那位太后絕不會加害於她們母子。
往事如昨日煙塵,在兩個女人的心底綻放出絢爛的煙花,卻又復歸塵土。世事皆有因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又是何其巧妙?若非因莫紫嫣的成全得育一子,那麼今日的薄姬,就會如大漢後宮永巷中的無數女人一樣,被拋棄在寂冷的深宮之中,終其半生不見天日,直到老死。
如今,她們一個是代國封地的王太后,一個則是權傾天下的大漢皇太后,同為女人,同為母親,薄姬卻看到了對面靜坐的那個女子心中的深深悲涼。
作為一個女人,她擁有美貌、智慧、權利、財富,及無尚尊崇的地位,更擁有這世間最出色、最具權勢的幾個男人的愛,她無疑是被世上的女子所羨慕的絕等好命。
然而,在這跌宕的亂世,風雲變幻,哪個富貴之人不是九死一生?這個女人以瘦弱的身軀扛起天下的千斤重擔,面對國家的內憂外患,面對滿朝臣子的刁難懷疑,更面對不理解她的兒子,她半生所經歷的苦難,又是多少人加起來的人生荊棘?她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卻相繼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些年一連串的打擊和變故,就算是這世上最堅強的人,也無法承載的住這樣的考驗。
直到這一刻,薄姬才看到了她堅強之下的那顆柔軟的心,即使上蒼不曾對她加諸歲月的痕迹,然而這個女子曾經擁有的一切「繁華」,都彙集成了今日藏於梅花落紅之後的那一抹「孤寂」。
相反,薄姬回顧自己半生的平淡,卻始終擁有兒子的理解和陪伴。她突然覺得很心疼面前的女人。
誰說只有英雄惺惺相惜?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會有真摯的情分。也許只是因為當日互欠的一份情誼,也許僅僅是一份發自心底的欣賞,但在經歷過患難中的施恩后,當那漣漪歸於平靜,卻在漫長的歲月中凝練出一份深厚的友誼,縱然無法常伴左右,也不會像夫妻一般相濡以沫,便是只開在心底深處的那份友情之花,不經意間滑過深邃的眸子,在瞳孔之中燦爛的綻放,卻同樣可以慰藉彼此心中的哀涼。
一份彼此瞭然的相知,足矣。
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眼睛有絲絲的酸脹,莫紫嫣微微地將頭轉向了一側:「哀家已經很多年,沒有聽人喚過『母后』了,恆兒,你願意喚哀家一聲母后嗎?」
不知為何,這話在劉恆聽來是那般傷感,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大漢皇宮中住著一位仙子般的皇後娘娘,她是皇太子的母后。只因為當時的自己並不得父皇寵愛,他不能隨意入長樂宮向皇后請安,只能遠遠地觀望,但是小小的劉恆卻已在心裡暗暗地決心,將來也要娶這樣明艷智慧的妻子做他的王妃。
彷彿是忘記了徵詢自己母親的意見,竟是一時忽略了薄姬的感受,年輕而俊朗的代王一甩華貴的玄色長袍,突然屈膝跪地,莊重的聲音微顫:「兒臣劉恆,拜見母后。」
莫紫嫣微微一愣,轉回頭來定定地看著劉恆,年輕的男子目光真誠,她顯然沒有想到這孩子回答的這樣乾脆又這樣堅定。
「快起來。」她動容地伸手拉起劉恆,欣慰的眼眸中有點滴的閃爍,轉而又對薄姬道:「姐姐不會怪我,在跟你搶兒子吧?」
薄姬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一絲的不滿和猶豫,只沉聲道:「惟願恆兒,能盡心侍奉您。」
莫紫嫣沉重地點頭,凝視著華髮已霜的薄姬,經年風霜歷練出她淡定如青松的氣度,難得的是,後宮的人心叵測、陰謀沉浮並沒有在她與她之間蔓延開來,心中的千言萬語終在唇邊凝成了一抹淺淺的弧度,有一絲苦澀,更多的卻是溫暖心田的感動。
莫紫嫣握著薄姬的手,柔聲道:「我有些話,想單獨跟恆兒說,姐姐可先行退下。」
「諾。」薄姬起身,恭謹行禮,而後淡然地轉身,不帶一絲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