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曲
夜晚的光明頂,安靜得只能聽見檐角風鈴的低語。平日此時,蘇劼早已就寢在床,沒想到今日被赫蓮纏著下棋,這一陪就忘卻了時間。其實他的棋藝並不精湛,而剛學會下棋不久的小丫頭卻頗具天賦,越戰越勇,他不由得較真了起來,全力以赴地應戰,直到不可置信地看著小丫頭滿意地吃掉了他所有的棋子,才恍然發覺深夜已至。他從瑤真閣出來的時候光明頂早已過了門禁時間,他既無法回家,只得一個人抱著驚鴻琴漫無目的地在深宮走著。
蘇劼走過一條漫長的迴廊,又路過一段兩旁佇立著石刻神獸的走道,來到了一方小小的瞭望台前——瞭望台四周並無遮攔,視野開闊,可俯看耀城的夜色。他徑直上前坐下,靜靜地欣賞起眼前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熒光子在夜色中遊動,幽綠的光影忽明忽暗,卻渲染得夜晚更加寂靜。他恍惚中有了一種時間靜止的錯覺。
忽然一陣晚風吹來,帶著一絲料峭的寒意,蘇劼身子一緊,不自禁抱住了驚鴻琴渾厚的琴身,這才發覺到好些熒光子在琴邊忽上忽下地漂浮。不知道為何今夜的這些綠光如此肅靜,他心裡亦涌過一絲淡淡的憂傷。修長的手指隨手劃過冰弦,撥響了幾個音符,疏如寥廓,窅若太古。
蘇劼微微閉上雙眼,一串清越的泛音如點點瑩光,散入夜色。接著是一段凝重的吟猱,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彷彿訴說著一段久遠的傷懷往事,撥得人的心也漸漸下沉,連附近的鳥獸聽著都哀啼了起來。一段散板之後,是一連串激越的七十二滾拂指法,氣勢萬千,狂風忽而大作,飛沙走石。琴聲漸緩,化作輕柔的雨滴,從蘇劼的指下流淌而出。當最後一個泛音的餘韻散去,猶如微風輕輕拂過岸芷汀蘭,一切又回歸到如初的寧靜。
沉寂中,蘇劼凝望著琴弦,不知所思。忽然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腳步聲,他警惕地回過頭,卻見伯雅偉岸的黑色身影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只剩下那雙金眸隱約地流露著不似平日的柔和,而他懷裡那個小小的人兒正眼淚婆娑地望著自己。
蘇劼站起身,行了個禮:「主君……」
伯雅點了點頭道:「蓮兒說你會在此處彈琴。本王尚未感受過你的琴藝,便好奇來看看。」
蘇劼愣了愣:「主君,是否是臣的琴聲打擾到了大家……」
「無妨。」伯雅抱著赫蓮走近了許多,這才看到蘇劼的臉在月華石柔柔光輝的映襯下略顯蒼白,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一個人最真實的一面都會不自覺呈現在琴棋詩畫中。你曲風柔中帶剛,又空曠致遠,儘管揉入強烈的音律卻沒有失去本真的音色,想必你並非桀驁輕狂之人,只是苦衷難言,不得已捲入了其中。」
蘇劼心中一顫,那些壓抑在胸口的往事如同被風吹起了漣漪一般。然而他速度平靜了下來,低眉輕聲問道:「主君不想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嗎?」
「自然是好奇了。」
「此曲名《月落烏啼》,是臣以前閑時所做,無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讓主君見笑。」蘇劼道。
「本王雖然不善音律,但能感到你在彈琴時的悲憤。本王不知道你以前在九重天經歷過什麼,但你應該不僅僅是一個琴師……」蘇劼本想說些什麼,伯雅伸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他繼續道,「義父逼著你與本王完成血誓,可在凈土祭壇上我們尚未找到你所需要的東西,這對你並不公平。既然你因血誓必須為本王盡忠,為了對你公平,本王今日也立下誓言,一定助你尋到重生之術,無論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你且寬心等待時機,莫如此獨自煎熬。」
「主君……您何須如此?」蘇劼驚道。
伯雅笑道:「人若無信,怎可長久立足於世?王若無信,怎配引領眾人實現他心中的王道?蘇劼,本王不能讓你一人無條件付出,本王想讓你看到希望,因為眾人的力量總比你一個人的大。」
伯雅一番坦誠的話深深地震撼著蘇劼的內心。以前他不明白為何這個相識不久且身為王者的人會如此信任自己,甚至連自己究竟是誰都可以不去過問;他也一直認為至尊者都不會對任何人以誠相待;但當他迎上那雙坦蕩的毫無隱藏的金色眼眸時,竟然有點不知所措。他忽然有些想與伯雅敘一敘往事,但習慣性的自我保護意識卻偏偏讓他倔強地低著頭,連「謝謝」都說不出口。
靜寂中,一隻熒光子悄然飛過蘇劼的頭頂,停在了驚鴻琴上。
終於,蘇劼主動打破了沉默:「臣兒時淘氣,喜歡和夥伴們捉螢火蟲,把許多螢火蟲放在琉璃瓶中懸挂在家門口,天真地認為這寧靜的綠光可引得出征的父親回來……未曾想到海域之內也有這神奇的生物。」
「……螢火蟲的光在你們那兒也是回家的意思嗎?但這些不是螢火蟲,他們叫熒光子,他們,是每一個想要回家的桀火之魂。」伯雅抬頭望著飄舞的熒光子,半晌才沉聲道,「四百年前那一次桀火部與善法部的聖泉之爭,我桀火族人蒙冤,被迫來到了北海。在第一次升起月華石的時候,這些本應該去往無憂界的熒光子竟紛紛湧入了海底。北海的夜晚沒有星光,但卻有它們靜靜的守護……也許先人是在努力照亮族人回家的路吧……」
蘇劼的喉嚨有些堵,他並未親歷那個時代那次戰爭的殘酷,只是伸出手去觸摸熒光子的瞬間,他似乎可以感受到那些亡魂的依戀和憂傷。
一隻小小的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袖。蘇劼一低頭,滿臉淚痕的小赫蓮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伯雅地懷中跑了下來。她張開小手臂對他說:「小白——赫蓮要抱抱——」
蘇劼有些吃驚,赫蓮從來都驕傲地不讓自己抱她,而今晚卻完全不似那個他認識的小丫頭。熒光子漸漸匯聚到她的身邊,溫柔地托起她潔白的裙擺,她閃著淚光眼中竟流露出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信息——那是毫無保留的守護,是感同身受的疼惜,亦是無法言喻的慈悲。
他只覺得壓抑已久的情緒就要傾瀉而出,便低下頭去,輕輕將她攬在懷中。
赫蓮摸著蘇劼的胸口,哽咽著:「小白,我聽到你的心在說話,它說它好疼……」
蘇劼沒有說話。夜風吹起他披散的頭髮,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神。
赫蓮把小腦袋靠在蘇劼的懷裡,柔柔地說道:「小白,赫蓮不想你難過,赫蓮希望你可以每天都能開心地笑……」
「赫蓮……」蘇劼始終沒有抬頭,只是低聲問道,「那****真的在崖閣聽到驚鴻琴叫我?」
「嗯!」赫蓮點了點頭,伸手擦了擦眼淚,「它說,小白,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赫蓮感到蘇劼的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望著他:「小白,什麼是幸福呀?」
「我……不知道……」蘇劼的聲音淡得如一陣微風。
赫蓮緊緊地圈住蘇劼的脖子,一邊撫摸著他的頭髮一邊輕聲安慰道:「小白,你是不是不小心把幸福給丟了,所以才會難過……你不要哭,赫蓮答應你,赫蓮會陪你一起去找回它。如果沒找到了,那就把赫蓮的幸福送給你,好不好?」
一股淡淡的暖流從心底湧出,順著血液流淌到渾身的每一處冰冷的角落。這種久違的溫暖讓蘇劼無法適應,彷彿在黑暗中呆久的人無法適應耀眼的陽光。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敢再看一眼赫蓮的眼睛。他只是覺得嘴角泛著難以言喻的苦澀,眼睛有些濕潤。
不知伯雅何時悄然離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赫蓮倒在他懷裡睡著了。他抬頭望向遠處,耀城的夜晚依然燈火闌珊,只是這燈火在他眼中竟是一片朦朧……
次日一早,蘇劼尚未來得及踏入瑤真閣,赫蓮早已站在殿外等著他。
赫蓮背著手仰著頭,神秘兮兮地一笑:「小白,你猜我剛才聽到了什麼?」
蘇劼以為她在說昨晚的事情,便心不在焉地回道:「什麼?難道有人被我彈琴吵到不得入睡嗎?」
「不是啦!是剛才飛過一隻小鳥,它告訴我西邊有個好玩的地方!小白,你陪赫蓮去看看好不好,赫蓮不知道西邊是哪裡。」
「不行,你一會兒還要讀書呢!」蘇劼頭也不回地拒絕,他一隻手拽著赫蓮的胳膊就要往瑤真閣的方向走去。忽然一個宮女匆匆趕來向蘇劼傳達伯雅的旨意,要他立即入政通殿商議要事。蘇劼接旨后二話不說就跟著宮女離開了,留下赫蓮茫然地站在殿外。
小丫頭氣嘟嘟地跺了跺腳:「哼!爹爹要忙!炫雪姑姑不在!連小白都走了!怎麼就沒有人陪赫蓮玩呢?!」她懊惱地坐在台階上,拖著下巴看著天空:「好無聊啊……整天在這裡好無聊啊!赫蓮想要出去玩出去玩嘛!」
「啾啾啾——」一隻五彩斑斕的鳥兒忽然飛過赫蓮的視線,在她面前繞著圈兒飛來飛去。赫蓮眼前一亮,蹭地站了起來,便嘻嘻哈哈地追著鳥兒跑過瑤真閣,跑出了奧華宮。
「小鳥!你等等我呀!」
「啾啾啾啾——」
「啊?真的呀!太好啦!你快帶赫蓮去吧!哈哈哈!」
赫蓮輕快地跟著小鳥向前奔跑,翻過一座土坡,又穿過了一片樹林,不知跑了多遠后,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一片彌散著濃霧的山澗,曲回悠長。兩邊並沒有樹木,但是卻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了許多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能隱約聽到潺潺的水流聲,卻看不到四處哪裡有泉水。
「啾——啾啾——」小鳥停在路邊的山石上向赫蓮叫了幾聲就飛走了。
「謝謝你!小鳥兒!」赫蓮向鳥兒揮手告別後,便唱著歌,蹦蹦跳跳地走向濃霧,在紛飛的花瓣雨中快樂地轉起圈來。
濃霧越來越重,赫蓮的身影被漸漸吞沒,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周圍環境正在淅淅瀝瀝地變化著,只是一心在想下次一定要拉著爹爹和小白過來玩。
卻說蘇劼處理完伯雅交代的任務,去馬廄牽著馬準備回家。墨戈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蘇劼!你別走!快去主君的寢宮!」
「出什麼事了?」
「赫蓮小丫頭不見了!」
「什麼?!」蘇劼一驚,跟著墨戈一路向毗盧宮跑去。
伯雅橫眉怒坐在殿中,面前跪了一排侍衛和宮女:「你們這麼多人,竟然看不住一個小孩嗎?!」
一個侍衛抖抖縮縮地回復:「主君……小的們……真的沒有看到赫蓮公主……」
「難道蓮兒憑空消失了不成?!」伯雅一怒之下一把拍碎了身邊的茶几,頓時侍衛和宮女都嚇得縮成了一團。伯雅只得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下來,又問道:「你們確實把光明頂都找遍了嗎?」
「主君,小的們真的找了好幾圈了,都沒有看到公主,連殿外四周的地方也都找過了。」
蘇劼思索了一陣,趕緊上前拱手道:「主君,今早臣本要教公主早課,但公主提到讓臣帶她去西邊一個好玩的地方。」
「西邊好玩的地方?」墨戈皺了皺眉頭,「西邊只有樹林,哪兒來好玩的地方?莫非公主說的是——桃霧溪澗?」
墨戈所說的桃霧溪澗不是別處,正是北海與人間神州的捷徑之路。
「不可能。」伯雅搖了搖頭,「桃霧溪澗沒有過界咒語根本無法進入,蓮兒肯定進不去。」
蘇劼道:「主君,不管怎樣,臣還是認為去看一眼為妥。沒有先護送公主回瑤真閣是臣的疏忽,請主君勿怪他人。不如讓臣和御風一起,速去速回。煩請主君將過界咒語告知於臣。」
墨戈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御風是誰?」
蘇劼白了他一眼:「我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