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陳簡
一九九五年冬的一個早晨,陽光很好,住在香港灣仔區的教會小學老師瑪利亞,在整理完自家花園后,例行去門前郵筒取信。綠色的郵筒內,除了賬單、聖誕節的打折促銷,還有一封信,從這個國家的首都寄來,指明給她的小女兒。
於是當天晚飯時,順理成章地,瑪利亞把信交給了女兒陳簡。
這是一個典型的亞洲女生。細腰窄肩,黑色的厚實的頭髮,有一張同時符合東西方人審美的漂亮臉蛋。尤其一雙淺色的眼睛,天生會說千言萬語。
瑪利亞夫婦是正宗白人,並沒有生下一個黃種女孩的特異功能。事實上,他們無法生育。這也同時意味著他們開發出了人生中的另一大樂趣——收養。
三十多年間,他們林林總總收養了五個孩子。其中前四個已經結婚成家,住在或近或遠的國家和地區。只有小女兒未婚,仍留在身邊。
他們是在七年前這個國家首都的一家兒童救濟處發現這個漂亮小姑娘的。當時他們便被眼前亞洲小女孩瓷娃娃般精緻的外表震懾,當即決定辦理收養手續。
負責手續的工作人員很負責地告誡說:「這個女孩曾經被收養過一次,但又被退了回來。」
瑪利亞的丈夫問:「為什麼?」
「因為她不會說話,性格也不大討喜。」
他們還是把她帶回了在香港的家。
瑪利亞為女孩預約了最好的醫生。醫生用一系列儀器為她檢測后,對這個白人養母說:「她的發聲系統沒有任何問題。」
「那為什麼她不說話?」養母問。
醫生看著問詢室玻璃窗外坐在長椅上的女孩。女孩低著頭,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似乎世上從無能引起她關心的事物。
最後醫生轉回頭,回答養母:「我懷疑是心理方面的原因,你最好帶她去見見這方面的專家。」
於是瑪利亞開始每周領著女孩去見心理醫生。療程持續了整整一年,沒有任何效果。
女孩仍舊一言不發,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開口。
你和她說話時,她只拿那雙顏色淺淡,輪廓美好的眼睛靜靜望著你。如同玻璃櫥櫃里展列的美麗卻沒有生命力的娃娃。
瑪利亞有時候看著她會在想:這個小姑娘在想些什麼呢?她小小年齡又經歷了什麼以至於不願再開口說話呢?
瑪利亞最終放棄了。
養女十四歲的時候,香港聖誕前夕打折季,瑪利亞對養女說:「簡,好女孩,你願意陪我去街上買一些衣服嗎?」女孩點頭。兩人換衣出門,瑪利亞牽著養女小小的手,攜她出了銅鑼灣地鐵站,向著崇光百貨的方向走。她們走在大街上,周圍是琳琅的商店壁櫥,瑪利亞低頭與女孩講家鄉的聖誕習俗。講聖誕彩票的抽獎日大街上如何擁滿了人群,講新年晚會之前每個人都要吃下十二顆葡萄,講子夜時分家人如何圍坐一起進行彌撒,講那天馬德里的馬約爾廣場如何人頭攢動燈火通明。突然一輛噴塗著商品廣告的載貨卡車失控地迎面衝來,瑪利亞腦袋一白,反射性地把女孩推向一旁,自己卻被車身撞了出去。
兩天後,瑪利亞在浸會醫院的重症監護室醒來,陽光漫進病房,她手上插.著靜脈注射的儀器,睜開了眼睛。
養女撲了過來,緊緊抓住她的手,嘶啞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的病情需要靜養,丈夫進來把養女帶出去了。護士進了病房,給她換藥。護士同時告訴瑪利亞,「你養了一個好女兒。」
她昏迷的兩天內,女孩一直站在病房外等待。整整兩個晝夜,無論誰也無法勸動她離開。
瑪利亞躺在病床上,聞著空氣內的來蘇水味道,知道有什麼東西開始變了。
果然,這一聲媽媽之後,女孩開始說話。一開始說得結巴,但很快,長久未用的語言功能開始恢復,說話逐漸流利起來。養女很快熟練掌握了中文、粵語、英語,她甚至能用瑪利亞的母語西班牙語進行日常對話。
養女變得與同齡的女孩沒有區別,若說一定要分出區別,那也是更加聰明伶俐,更加美麗。
她參加學校的露營活動,背著半人高的長包裹,去黃石營地徒步。她請求瑪利亞送自己去學習大提琴,並很快進入了當地的伊麗莎白少女交響樂團,擔任低音提琴組的首席。通過全港中學文憑考試后,養女成功入學港大醫學部。她開始在周末和假期參加義工活動,和實習醫院的醫生一起,穿著白色志願者T恤,為社區的老人義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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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從首都寄來的信件,署名人是陳簡認識的一個小姐姐。陳簡在伊麗莎白少女交響樂團擔任低音大提琴首席的時候,這個小姐姐負責第二小提琴組。信件里小姐姐說,她已經和新婚丈夫結束了蜜月度假,正準備隨丈夫定居首都。她說婚姻生活還算美滿幸福,這個國家的內陸正以一種穩定並迅猛的速度發展繁榮著,機會遍地都是,自己不久前剛剛收到一份股票經紀人的面試通知。
在信件的最後,她還告訴陳簡,在從度假地日本仙台飛回首都的飛機上,她偶遇了一位天才的鋼琴神童和他的母親。這位天賦異稟的少年鋼琴家,剛剛以公派的身份獲得柴可夫斯基國際青年音樂家比賽第一名。
她說:「可比我們當年厲害多了!」
信的末尾附了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機艙。
從左到右,依次是一個青年女人,一個神情冷傲的少年,以及一位衣著精緻的貴婦人。
陳簡看完信件后把它覆在了桌面上。接著,她很冷靜地用完了一份火腿蜜瓜色拉土豆餅,吃得乾乾淨淨——她從不浪費食物。
晚飯結束后,陳簡告訴瑪利亞,自己最近可能要回一趟內地。
瑪利亞很是驚訝,問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去,為什麼現在要回去,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陳簡回答她,有一個朋友要結婚了,力邀她去參加婚禮。
她嘴上這樣說著,心裡想的卻不一樣。
她想:我要去拉一個人下地獄。
她本以為那人已經死了。
卻沒想到還活著。
似乎活得很不錯。
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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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傅承鈺趁著司機下車去買煙的空檔,推開後座車門,從黑色轎車中偷跑出來。他前些日子從仙台拿了獎回來,父親獎勵了他一整套變形金剛模型。
他說:「我十六不是六歲,我早就不喜歡這個了。」
父親哈哈大笑:「你不喜歡玩具,難道你想要女人了嗎?」
他抿嘴不語,心裡冷笑一聲。
父親看著他,表情像是看一個強行扮演大人的小孩,「不,你還是個小孩。所以你要聽我的,你是我兒子,我會為你安排最好的人生。」
父親又說:「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給我準備柯蒂斯學校的考試,聽到了嗎?」
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就被保姆喊醒。洗漱,穿西裝,打領帶,然後坐上車。車子一路開,開上中軸線,從故宮側門進去。然後他被一個叨叨不休的老頭子領著,聽了一上午的清宮秘史。
老頭問:「哎呦小孩,你知道這故宮裡頭為什麼這麼少的樹嗎?」
承鈺:「不知道。」
老頭:「一個框框里加個木,你說是什麼?困啊!這做皇帝的,怎麼願意被困啊……」
承鈺:「哦。」
「哎呦,小孩,你看看四周這宮殿啊,你知道這些木頭怎麼被運來的嗎?」
「哎呦,小孩啊,你曉不曉得光緒他啊,為什麼不喜歡隆裕偏偏喜歡珍妃……」
「哎呦小孩你幹嘛跑啊……」
中午的時候,正事終於開始了,他被父親帶著和另外一些中年男人吃了午飯,午飯後所有人一起去了一處西偏殿改造的私人會所。
他被勒令為所有人彈奏。
不出意料地,父親炫耀般對所有人敘述他光輝榮耀的履歷,幾歲學琴,幾歲拿獎,幾歲師從大師,幾歲走上國際。所有人都應和著說,真羨慕你有一個天才兒子,不像我家小子怎麼怎麼。
然後他坐在鋼琴前,漫不經心地彈。聽著父親和那些人談論動輒百萬上億的訂單,談論國家的發展動態,談論即將出台的新政策。
會所的燈光照在他白白薄薄的臉上,他抬頭,能看到窗外隱沒在黑暗中太和殿的頂。
然後司機送他回家。
他坐在車上,看著雨水混著黑夜以及燈光,還有人影,蒙蒙一片襲上車窗,忽然很想逃。
於是真的逃了。
他沒去想司機回來發現他不在了會有什麼感想,他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西裝和內衣很快被冬雨浸透,頭髮也冰冰地貼起來。
這是一個身量未足的少年,已經開始發育,但仍顯稚嫩。只是骨架長得好,眉眼也好看,像是被古代工藝師畫出來的。可以預見幾年後,會長成難得的英俊青年。
然而此刻他只是一隻有家不歸的落魄小獸。
少年傅承鈺進了一家路邊私人小商店,在貨架上掃了一圈,最後拿下來一瓶白酒。他提著酒走到收營台旁,才想起自己沒有錢。
身無分文。
吃穿用度樣樣有人料理,連物價都不清楚的公子哥,怎麼會帶錢呢?於是他尷尬地站在收銀台旁,對上收銀員質疑的眼神。
你覺得我付不起錢?
他心裡冷笑一聲,退下腕上的昂貴手錶,就要拍在櫃面上。
一雙女人的手抓住他的腕子。
一個動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幫你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