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親吻
陳簡最終還是沒叫人喂的。
她低頭看蛋糕,塑料叉子,透明,尖尖的頭,戳進柔軟精緻的奶油里。她也不吃,只用叉子攪。彩色糅合,塗抹開一片又一片的粘膩。
那樣專註,倒有些孩子似的意氣了。
陳簡放下圓盤,抬頭。電視里是東方明珠的頂,高高的頂,幾乎把天頂破了,藍天夾著白雲流出來。畫面一變,星條旗下的總統和紅旗下的主席正在握手。
總統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麼對台灣的三不政策。陳簡想:總統在白宮偷情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一本正經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壞蛋,「噗嗤」笑出來。
承鈺回過頭來,「好好的笑什麼?」
陳簡隨口就答:「你好看,我看著開心。」
承鈺:「……」
她這才注意到他站在電視旁,正對著書柜上的CD架。房間門半掩,漏出一條光,堪堪落在他的側身。他左手插.在褲中,黯淡的光,□□的小臂呈現美好線條。
陳簡這才猛然驚覺:他真是高呀。她似乎一直以來,都忽視了他已經這般高了。
她把手中塑料叉子刺進托盤,泡沫「吱」地一聲。陳簡走過去。
「你在找什麼?」
他回:「看看有什麼。」
那雙玉一般的手,手指點在靜默的碟片包裝紙上。一排一排,點過去。然後頓一下,點出一張。
封面上大片灘涂般的黑色,正中是女人的背,細白的腰,黑色的發,發旁有絕望的藍光。黑髮扭曲著鋪卷下來,搭上女人的肩,像扭動的蛇的身。
陳簡劇透:「妻子被魔鬼誘惑,魔鬼利用妻子的身體給自己塑造了人形,降臨人間。妻子和丈夫開始不停吵架,丈夫懷疑妻子偷人,找私家偵探跟蹤妻子,發現了妻子別魔鬼附身。最後兩人都死在警察的槍下,魔鬼又利用丈夫的身體降臨了人間。」
承鈺:「……」
他把這張推回去,又點出一張。陳簡瞟一眼,畫面上,三張外國主演的臉。最左邊的男演員下巴上有一道堅毅的美人溝。
陳簡:「小明和小紅是一對情侶,小明為了拯救世界和平離開了。小紅很難過,小明的好兄弟小黑來安慰小紅,兩人安慰出感情了。這時候小明卻回來了,小黑和小明為小紅決裂了。然而小黑還是顧念兄弟情的,他為了救小明死了,最後小明和小紅重新在一起了。」
承鈺:「……」
「這個呢?」他重新指著一張。
畫面上是鋪天蓋地的憂傷陰天,灰色的海面,穿著毛衣的女人憂鬱的臉。
陳簡:「女人的丈夫死了,她很絕望很難過。於是她利用□□技術,複製丈夫的基因,生下了一個與丈夫同樣長相的兒子。兒子長大,開始戀愛,帶戀人回家。女人看著那張與丈夫相同的臉,更加憂鬱絕望了。」
承鈺:「……」
承鈺覺得周身冷氣嗖嗖,他問:「你這兒沒有符合主流價值觀,代表真善美的東西嗎?」
陳簡抬頭,「什麼樣子的叫真善美?」
「我這樣的。」他說。
陳簡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投去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
承鈺抿嘴,低頭看她一眼。
陳簡保持驚疑不定的眼神。
承鈺冷哼一聲,抽出一張光碟離開了。
陳簡跟上去。
這最後一張既「符合主流價值觀,又代表真善美」的碟片,是去年香港無線拍攝的《天龍八部》。
黃日華主演,左角是李若彤冷若冰霜卻美艷異常的臉。
陳簡看著承鈺將碟片推進去,老舊的屏幕卡頓,他拍拍,畫面破碎,又重新組合。畫面跳出,茫茫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白雲,風烈。
兩人回到座位上。承鈺站起來,看到牆面上一個圓形的飛鏢盤。錦旗一樣掛著,綠色的面,彩色的芯。
他摸了摸凹陷,全在內環。說明房間的主人有非常好的準頭。
這時,有壓抑的哭聲傳來。
他回頭,看到眼淚從陳簡眼中淌下。電視的熒光中,是她美麗卻濕漉漉的臉。承鈺驚訝,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屏幕。
白雲綠草中,阿朱伏在蕭峰懷裡,蕭峰撫著她的秀髮。阿朱說:「蕭大哥,等你報了仇,我們一塊到塞外,你可以放馬,我可以牧羊。」
陳簡說:「如果我是阿朱,我就瞞蕭峰一輩子。要是他不小心知道了我是段正淳的女兒,就因此不要我了,我就先殺了他,再殺了自己。」
她抬頭,美麗的臉龐,濕潤的眼。
承鈺:「………………………………」
承鈺在她身邊坐下,猶疑了一下,還是說:「你是不是從小受過什麼心理傷害?」
陳簡抽噎了一下,聽出了他的潛意思。她抬眼看他。黑色發,白潤的臉,紅的眼眶。她說:「你才有病。」
承鈺:「………………………………」
她扭頭,望回電視。一秒后,又回頭看他。她說:「其實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承鈺:「………………………………」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這個女人遠點。
黯淡的光線中,她一張俏麗的臉,帶淚又笑,問:「喂,你是不是不信?」
承鈺表情認真,語氣誠懇地說:「其實……我是貝多芬轉世投胎。」
陳簡隨手撿起來小靠枕,砸過去,「不要臉。」
承鈺笑,接住,順勢躺倒在床上。
陳簡起身走過去,在他身旁蹲下,湊近他耳朵,細細小小地:「我真的是石頭縫裡蹦出來了。」
所有無父無母的小孩,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她的髮絲撓到他的皮膚,泛癢。他伸手去抓,一剎那,她起了身,他的手指擦著發尾而過。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的身高還不需要買票的時候,陳簡問過恩一,她問:「我的爸媽找過我嗎?
恩一回:「找過。」
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沒找到,他們吵架,然後離婚。」
她抬頭看他。那時她只到他的腰。她抬起女孩小小的臉。
恩一垂眸看她,很黑的眸子。他說:「你母親再嫁了,隨新丈夫去了北方。」
她低頭,看到鞋尖。圓圓的布鞋尖,民族的色彩,糅著,又碎了。她眼睛濕了,眼淚砸下去,色彩也糊了。
頭上傳來聲音:「你父親沒有娶那個女人。」
她抬頭,眼睛還是濕的,卻有了活的東西在裡面。她問:「那她呢?」
恩一說:「死了。」
她說:「你騙我。」
恩一看著她。
她咬牙,「你騙我!」
他仍舊看著她。
她伸手打過去,恩一握住她的腕子。細嫩的腕子,上面是青色的血管,倔強的顏色。他說:「你就當她死了,不然你怎麼辦呢?」
她仍舊咬牙看他,聲音倒是很有力度,「她讓我多難過,等我長大了,我就要讓她多難過。」
恩一笑了,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她咧嘴倒吸一口冷氣,他鬆開,又笑了。接著恩一拿出一本書,很厚的殼,黑色的。
是《聖經》。
他指著一句,「念。」
她念。
彼得問耶穌:「我弟兄得罪我,我寬容他七次,夠不夠?」
耶穌說:「不是寬容七次,要寬容七十個七次。」
她猛得合上書,恨恨地想:他這是要我把一切忘了,要我寬恕嗎!
恩一抽走書,指著剛剛的句子,對她說:「你什麼時候信了這個,你什麼時候就離死不遠了。」
她:「………………………………」
陳簡從回憶中抽出神來,她扭頭望見承鈺。
對方也看著她。
她垂眸摸摸床單,很柔順的觸感。她又抬頭,故意道:「剛剛你讓我難過了。」
承鈺注視她的眼睛,「我怎麼讓你難過了?」
她笑:「你就是讓我難過了。」
他張口,欲說話,陳簡比出食指,抵在他唇上。承鈺垂眸,直的白的手指。
她維持著比劃手指的動作後退。承鈺緘默。突然,陳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端起蛋糕盤,砸了過去。
餐盤緩緩滑落,露出承鈺被奶油覆蓋的俊俏臉頰。黑色的發,白色的偷襲物。
他倒吸一口涼氣。
陳簡笑倒在床上。
然而下一秒,她坐近。兩張臉近在咫尺。她看見承鈺卷翹的睫毛,上面是點點白色。
她裝模作樣地幫他擦拭,一邊擦一邊說,「不好意思哦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哦,手滑手滑……」
承鈺開口:「你這樣做也讓我很難過,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眨眼,帶笑。故意重複:「哎呀,你要怎麼辦呀?」
兩人眼睛對視。
陳簡擦拭的動作停住,她手指沿著他臉頰的弧度下滑。
下顎那兒粘黏一塊顯眼的奶油塊。白色,香甜。
她張口,咬上他下顎,吮掉奶油。口水的溫濕,皮膚的細膩。
她輕輕說:「甜的。」
下一秒,她的下巴被抬起。承鈺的手背托著她的下顎,溫膩的觸覺。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神。
黑色的眼,沉的眼神。
她閉眼。
承鈺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她伸出舌頭,抵到他的牙齒,溫熱的氣息襲來,她手指插.進他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