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莊周夢蝶
澹州是南方一座小城,無有金陵一帶的秀美繁榮,卻也繼承了屬於南方城鎮的溫婉恬靜。又因著澹州城環山繞水,與相鄰的城鎮不是橫著山便是隔著水,使之更添幾分幽靜。如這般安靜的小城,總是容易被身處喧囂中的人們遺忘的。
莫說是別人了,就連蘇雲隱都差點忘了,這澹州才是她家族的起點,是她的老家。沒辦法,誰教那京城的富貴榮華風流錦繡實在太過迷人,而她又是生於京城長於京城,幼時雖曾在澹州城住過一段時日,但時間太短她又太小,有關這座小城的記憶早已塵封在她腦海深處,只依稀記得,那時的她極不喜歡這兒,日夜盼著回京。
事有難料,兒時萬般不喜,現在的她卻漸漸的喜歡上這座小城,甚至覺得能夠在這過完她的下半輩子很好很好。誰人想到,昔日眼高於頂愛盡世間一切熱鬧繁華的蘇家七小姐,會有一天靜下心來,安靜的欣賞一座小城的日升月落。
蘇雲隱原來不叫蘇雲隱,她叫蘇雲嬌,是京城裡一侯門世家的小姐,打小便被父母兄長千嬌百寵著養大,要星星不給月亮,養出一身嬌縱的毛病,任性到了極點。即便是現在的她對著當初的自己都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那時她的家人對她當真是疼到骨子裡去了。
她無論做何事都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全然不顧旁人感受,很多時候明知是錯也不肯回頭,偏要一錯到底,反正總會有人替她善後的,錯了又如何?
就這樣一步錯步步錯,嫁了錯的人,跟著錯的人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終於因著她的不知悔改那些寵她愛她替她善後的人都一一離她而去,先是她的父母再是她的兄長,最後還有那個深愛著她的男子。都走了,只留她一人。
原以為犯了這大的錯再怎樣她也難逃一死,不想還有人替她收拾了最後一次殘局,讓她能在這澹州城內平穩安逸衣食無憂的了卻餘生。
她用蘇雲隱這個名字住在這已有三年,剛開始時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只是後來有人給她傳話,之所以放她一條生路,是因為有人為此付出了極大地代價。若是想讓他再一次的傷心失望,就下去見他好了。他們順她意了那麼多年,也是該她順從他們一回,於是她放棄了死亡,卻愛上了喝酒。
三年裡大約有小半時間是在醉夢中度過的,非是什麼自暴自棄,她既然選擇活,就會好好地活,方才不會辜負了他人的一片心意。她喝酒不過是發現,喝醉了更容易見到她想見到的人,醉夢中有她,有她的家人,有很多很多她想要見到的人,他們很幸福,她也會跟著覺得幸福,這算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是姑娘來了啊,這回想飲什麼酒?是江南春還是小店自家釀的青梅酒?」澹州城雖小,酒肆卻有不少,她唯獨愛這一家,許是因為他家自釀的青梅酒的確不錯,又或許是因為這家小酒館的名字——醉夢軒,取得十分符合她的心意罷了。每隔個三五日便來一回,三年過去這間酒館的店家早就跟她混熟了,見了她來半點也不驚訝。
「自然是青梅醉了,自上一批賣光后便沒得喝了,我都等了好幾個月了,好容易有了,店家可不許小氣,多上點,我此番定要飲個盡興。」蘇雲隱笑著答道。隨後也不用店家招呼,熟門熟路的走到牆角的桌邊坐下。天祈民風開放,獨自上街的女子不稀罕,可獨自到酒館里喝酒,還回回都喝得爛醉的女子著實難見。她不怕別人非議,亦不想被人圍觀,這不起眼的牆角倒正合她的心意,是以每次便選在這坐,「馬上便至年關了,我觀這街上店鋪大多都已閉門歇業,所幸您這醉夢軒還開著門!不然我今個兒可就沒得喝了。」
店家將酒送上,又笑著回答:「這不,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些,街上也沒什麼人,眼看著又要過年了,所以許多店家們都歇業,回家準備過年了。姑娘若是再晚個一兩天來,說不準小店也要關門了。」
蘇雲隱接過酒道了聲謝,抬眼一瞧,醉夢軒內果真只她一人:「這下倒好,讓我撿了個便宜,獨我一人,想怎麼飲便怎麼飲了。」
「姑娘還是少喝些吧,傷身。」聽她這麼說,店家不由得勸道。醉夢軒的店家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實人,起初雖驚訝蘇雲隱一個姑娘家卻獨自跑來喝酒買醉,但也不曾多言多問,熟了之後,亦沒有打聽過她為何飲酒,只每次來都要勸上一句,慢慢的都成習慣了。
平日里聽不覺得,現下倒覺出幾分關心的意味,蘇雲隱心中一暖正待言,卻被一人聲打斷。
「哎呀呀,總算是找著一家沒關門的了。」一身著青色道袍,手持拂塵的年輕道士大步而入,急吼吼道,「快快快,快給小道上酒!小道要喝最好的江南春!」
「就來就來,道爺請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取酒。」見他一副急吼吼的樣子,店家連忙應道,匆匆下去取酒了。
蘇雲隱坐在角落裡仔細打量來人,這道人看上去比她還小個幾歲,平凡的眉、平凡的眼、平凡的相貌、平凡的青色道袍上還帶著零星因走得太快而沾上的泥濘。這樣平凡的道人卻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平凡的氣息,一時興起便出言相邀:「相逢即是有緣,此間只有你我兩人,道長不如與我共飲?」
「咦?」那道人詫異回頭,看向獨坐在牆角邊的蘇雲隱,他方才進來的太快,根本沒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小道只道是這種天氣這種時日,也就只有小道這種犯了饞蟲的酒鬼才會出來找酒喝,不想還有人啊!居然還是個女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道長意下如何?」
「自然是好啊,」那道人點頭答道,隨後舉步走至她身邊,一屁股坐下,半點也不客氣,「嘖嘖,這位大姐長得不賴嘛!美酒美人,小道今日運氣甚好甚好。」
大姐……好吧,她今年二十有七被稱作大姐也算不得錯,不過:「道長今年貴庚啊?」
「小道今年芳齡十八。」芳齡?
「……我看著怎麼有點不像?」
「哦?那可能是小道長得比較著急吧。」
「……」蘇雲隱忽然有些後悔剛才的舉動了,深吸一口氣復又問道,「我觀道長的言行恐怕不是尋常人吧?」
「獨自一人出來飲酒,還邀一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共飲,姑娘的行為怕也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做得出來的。」那道人笑了笑,又道,「既都不是尋常人,又何苦多問。」
蘇雲隱眼帘輕垂,道:「道長說的是。」
正在這時,店家取了酒來放在道人身前的桌子上,滿臉是笑的說道:「道爺您慢用,不知道爺還有其他吩咐沒有?」
「沒了沒了,您就先下去吧。莫要打撓小道喝酒。」
店家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那道人也不用杯子,伸手拿了酒罈拔了塞子就往嘴裡道,咕嚕嚕灌了幾大口,才停下來點頭贊道:「好酒!」
「道長因何喜歡飲酒?」蘇雲隱不知怎的心中一動,問道。
道人不答,抬眼看了她一眼,笑著反問道:「姑娘又是因何喜歡喝酒?」
蘇雲隱眼神黯了黯,淡淡說道:「大概是因為,只有在醉夢中才能見到我想見的人吧。」說完,蘇雲隱學著道人剛剛的樣子猛的灌了口酒,興許她之所以會邀他一同喝酒,只是因為想找人傾訴吧?她已經太久沒和人好好地說過話了。
道人放下酒罈,問:「那,姑娘想見的人在姑娘夢裡過得幸福嗎?」
「當然,」蘇雲隱用力的點頭后又暗淡一笑,輕聲言道,「只可惜那都是夢,當不得真。」
「耶,姑娘可曾聽過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姑娘怎知那夢裡的是真是假,你道它是夢,說不準那裡人還以為姑娘這邊才是夢呢?」
這怎麼可能,蘇雲隱自是不信,搖頭一嘆,待收拾好心情方道:「不談這些了,我聽道長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長來澹州所為何事?」
聽她一問,道人頓時苦了臉,唉聲嘆氣道:「唉,小道此番是為了了結一樁因果而來。小道之前欠了兩個麻煩小子的人情,現在是時候還了。姑娘不知道,像小道這般修行人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了,若不趕緊還上,怕是有礙往後修行啊。好在這兩個小子的情只要還在一個人身上便好,倒省的小道跑兩趟了,不過還是很麻煩的啊。」
蘇雲隱見惹得他情緒有些低落,便道:「喝酒喝酒,不要想這些不開心的事了。說這些,實在有負眼前美酒。」
「姑娘說的有理,不談這些了」說到酒,道人的興緻一下子就高了起來,「來來來,相逢即是有緣,今日咱們不醉不……等會等會,小道喝醉了不要緊,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就好,姑娘你若是醉了……小道可不想送人回家。」
真是個怕麻煩的道士,蘇雲隱冷笑一聲:「放心,一會自有人來接我。道長還有什麼問題?」
「小道還真有一個問題,姑娘醉相如何?到時候不會趁醉對小道動手動腳,劫財劫色吧?
「這個也請道長放心,我醉相好得很。況且,」蘇雲隱上下掃了他兩眼,「長得好看的男人我見得多了,對你真心提不起興趣。」
「耶,姑娘話可不能怎麼說,俗話說……」
「閉嘴!喝酒!」
不知喝了多少酒,蘇雲隱意識逐漸迷糊,視線也是模模糊糊一片,她想她是醉了,真好,她又可以繼續做著她的美夢了,又可以看見她想見到的人了,蘇雲隱很安心的閉上了雙眼。她不曾看到坐在她對面的年輕道人正靜靜的凝視著她,嘴角的笑容極有深意。
「酒量挺好的嘛,再不趴下小道就要趴下了。當初承了你兄長和那衛家小子的人情,今個兒便一併還上吧。明明兩個都是聰明絕頂難得一遇的人才,怎麼偏偏都栽在你個蠢丫頭上了呢?不管了,先還了這情再說。」
說著,青衣道人拿起擱在桌上的拂塵往蘇雲隱頭上重重的就是一敲,口中念道:「昔日侯門繡戶女,今朝路邊買醉人。醉眼入夢說是假,焉知此身非夢中?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小道便在給你一次機會,望你能夠好好珍惜。」
敲完人後,青衣道人也不離去,依舊坐在那兒飲酒,嘴裡還碎碎念道:「好詩好詩,小道於詩詞一道上果然甚有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