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夜談初心 (三)
可是,他對她的關心和在意,又怎會是裝出來的?正如昨日對小武所說的一樣,一切的利弊分析,都抵不過心底最真實的感受,她閉上眼睛,清了清嗓子,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聽說,你昨夜一整夜都沒有睡,如果是因為我的話……」
「原本就睡不著,恰好你的葯也送來了。」他瞥了她一眼,似是在安慰她,「你不必太過介懷。」
「為什麼……會睡不著。」人若是好好的,怎會失眠?難不成也和她一樣,忐忑著思索兩人之間的關係?
「不為什麼。」遠處的老僕路過這裡,瞧見石桌邊已經沒了人,開始望向這邊,白莫寅便對著他點了點頭,應允他將酒菜收拾了,「很多年來,我都睡不著覺,早已經習慣了。」他說得很是尋常,嘴角仍然帶著淡淡的笑意,好像認為長期難眠並不是病,且是需要醫治的病。
岑可宣道:「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些人日日做著白日夢,也能睡著了笑醒,可倘若連夢都沒法做,豈不是太可憐了么?」
「是啊,連夢都沒有,的確是太可憐了。」他竟然還能微笑著說出這樣的話。
這令岑可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了。說起來,她在紫雲宮時,也曾因日夜思念哥哥而無法入眠,倒是豆嵐翻遍醫術,多番詢問研究,還真給她弄出一道方子,連續喝了兩月,竟然真的睡得香了許多,只是……每每煎服,所花費的時日和心血,便是辛苦了豆嵐那丫頭,整個兒下來,都瘦了一圈。
另則,藥方尚在豆嵐手上,從來不理此事的岑可宣,一時也無從下手,並且……為了你的話,我倒是什麼都願意的。她酸溜溜又僑情地想著自己的愛慕宣言,可不敢說出口,從來不敢。
「我從來沒有問過,白公子可有什麼心愿?」方才他笑著說話的模樣,令她很是在意,既恐慌,又心疼。
「心愿?」他稍微挑眉,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些微的疑惑,彷彿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是的,心愿。」岑可宣重複了第二遍,語氣卻變得認真了許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不是么,許是功成名就以揚名天下,許是富甲一方可一擲千金,許是家族和睦母慈子孝,也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說到這裡,她的臉微微有些泛紅,「那白公子呢?難道就從來沒有什麼心愿嗎?」
白莫寅沉默了片刻,就在岑可宣以為他不會回答,打算轉移話題的時候,他竟然緩緩開口了:「曾經有過許多,關於自己,關於身邊所愛之人,可是如今……」他沉下眼眸來,嘴角的笑容變得愈發不真實了,「應是沒有了,只有必須要做的事而已,而即便是曾經以為必須要做的事,不久前,我仍產生了動搖和迷茫,開始懷疑起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
岑可宣歪著頭看他,第一次聽他敞開心扉說些什麼,卻是似懂非懂。
「這樣聽來,我確實不過是一個毫無追求的可悲可憐之人。」他自嘲地輕笑了一聲,並未繼續說下去,不過是點到即止,反倒是將話題轉到了岑可宣身上,「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麼心愿?」
「嗯?」岑可宣不明白他的意思,「這……這與我有何干係?」
「既然我的心愿今生無法實現,倘若可宣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倒不妨告訴我,若是能幫上一二也算是成人之美,完成了一樁好事,不至於那麼遺憾,今後若是有朝一日離開這個人世……」
「不要胡說!」岑可宣情不自禁地打斷了他,撇開臉說道:「白公子今日是怎麼回事,盡說些奇怪的話。」深吸了一口氣,她開始認真回答起他的問題來,「我的心愿便是你好好的,不止身子要好好的,還有這裡。」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戳在他心口上。
收拾好酒菜的老僕早已經走遠,最後一眼回過去看去,一身白衣的清冷公子和靈動如水的婷婷少女相對而立,他只瞧見女方的面容,那目光很是痴纏,暗自嘆息了一聲天下間總不缺痴男怨女,便折身走遠了。
白莫寅稍微低下頭,看見她放在他心口的手指,所指之處,不僅僅是他的心,還有藏在衣襟之後的,她不曾親眼瞧見過的,一道近乎令他喪命的久久不愈的傷痕。可是……她又知曉這傷痕是如何得來的嗎?
「瞧著你一副總也開心不起來的模樣,我心裡便難受,你若是開心了,那我便開心,你若是不開心,我便無論如何也快樂不起來了,你分明知道我對你……」急急忙忙閉了嘴,一不小心又說多了,女孩子家,怎麼就這麼不懂矜持呢?岑可宣咬緊嘴唇,不大自在地偏過頭道:「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白莫寅漆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篤定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呢?事實上,他並不是十分明白,也從不曾了解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嘴裡的愛情,到底算是什麼。一開始想當成一個不痛不癢的小插曲一笑而過,可這樣的想法,似乎是無視了她的真心,但她的真心又有幾分呢?
「可宣不是一直覺得我滿嘴謊言,不值得相信嗎?」他慢慢張開嘴,用毫無責備的語氣說出了一件事實。
「我……我沒有……」分明……一直是你在拒絕我的心意不是么?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對不起。」他閉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她,「我今晚也許有些失態了,還是明日再見吧,可宣。」
沒有像尋常那樣不急不緩地微笑著道別,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便邁開腿轉身入屋,走了兩步,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停了下來,用那如夜色一樣沉甸甸的聲音說道:「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我都不希望有朝一日,你會因對我感到失望而討厭我。」
「為什麼……要這樣說?」第一次與他敞開心扉交談,還以為可以慢慢交心,變得互相理解,為何會……
他單手推著門,背對著她停在門口,整個背影籠罩在黑暗中,那一抹白衣便也就失去了平日里似雪般的清涼之意,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看清的昏暗,以及他許久的沉默。
「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他最後如是說道。
岑可宣不明白他究竟怎麼了,她能感受到他的失落,甚至明白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是,否則兩人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可是,該說什麼呢,什麼都不了解的自己,該如何去告訴他這些難以言明的情緒?難道就那麼眼睜睜地,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不……不是這樣的……岑可宣攪緊了手指,看著他推門入屋,門被打開了,眼見就要關閉了。
「白公子!」他的動作終於稍微止住,可是卻仍然沒有回頭看她,岑可宣顧不上許多,沖著他喊道:「在可宣眼裡,白公子是完美無缺的。」她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鼓足勇氣乾澀著開口,試圖表達些什麼,「即便是偶有令可宣難以接受的地方,也僅是因為我苦於無法真正靠近你,在可宣心中,白公子無論哪方面,旁人皆是比之不及,唯獨沮喪的是……」
「唯獨沮喪的是,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始終無法靠近白公子的內心,無法真正理解你的心情,知曉和分擔你的痛苦和快樂。」一口氣說完,一切再次恢復了寂靜,唯有岑可宣砰砰直跳的心,似乎久久無法平復。
這樣滾當炙熱的心,毫無保留地奉獻在你眼前,為何你偏偏從不回頭看看呢?
沉默蔓延了許久,夜風終於送來了他最後一句話,「夜深了,早些睡吧。」說完后他再次推動門,「咯吱」一聲,入了屋內。岑可宣望著緊閉的門扉,愣愣地如同一尊雕像,許久都沒有動一下,直到一陣風起,她忽然腳下一軟,索性坐在了地上,再不想起身了。
頭頂的月亮又大又圓,她坐在他門外的地上,背靠著牆,竟然生出了許多的安心和寧靜,你曾經守過我那麼多個夜晚,今晚,便讓我守著你吧。閉上眼睛,是初見時他在梨花樹下,那副遙不可及的疏離模樣,好似用一生都無法靠近的距離。
可是……她睜開眼,伸手撫摸著緊閉的門扉,眼下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隔,觸手可及。
月上樹梢,日落日升,山林深處的晨霧還未來得及散去,天際已經開始泛著淡淡白光,張倩蘭於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被人搖醒,睜開眼,一張略顯疲憊的面容赫然出現在眼前,一雙原本凌厲的眼睛里,帶上了不少紅色的血絲。
「要起來趕路了,回家再睡吧,倩蘭。」他盡量溫和地對小妹說道。
張倩蘭朦朦朧朧間豁然醒來,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這件事,面前著二哥憔悴的面容,內疚感瞬間充斥著她的整顆心。
「大哥。」她連忙朝角落的床板看去,韻真正為大哥擦拭著額頭的冷汗,而倒床不起的人,已經越發失去了活力,奄奄一息了,「沒有馬匹,要從這山林趕回洛陽城,恐怕……」即便不知世事如張倩蘭,也明白了事情的艱難之處。
「只能先行出去,看看能不能搭上進城的馬車,若是自己去尋的話……」張劍笙朝大哥的地方看去,也知曉事情的不易,「只怕大哥承受不住了。」
張倩蘭眼眶裡蓄滿了淚水,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陳雲,賀武,準備出發了。」張劍笙吩咐一聲后,幾人以最快的速度清醒過來,各自取清水洗漱,草草收拾了一番,四下抹去了痕迹,正先後走出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門外。
「瑤……瑤兒姐姐?」張倩蘭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