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皆是騙局 (一)
房間里的燭火搖搖晃晃,窗外寒風驟雨,屋內也漸漸變得冰涼,更涼的,卻是此刻房中之人的心。唇色蒼白的岑可宣弓著身子躲在被子里,手心裡緊緊攥著那枚曾被她視作生命的玉佩,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混亂,甚至空洞。
「假的……么?」
所以他才能那般微笑著,若無其事的將玉還給她?
可如果她手中的那一枚玉佩是假的,甚至如同寒越所說,所有出現在世上的皆是假玉,那麼……難道宮主從一開始就在騙她?岑子非根本沒有留下一塊玉給她,更沒有承諾過會來紫雲宮接走她,甚至可能連她這些年身在何處都不知。
那個大雪之日,哥哥說不定只是離開了片刻,依約回來時,她已經被慕容齊帶走,沒有留下半點痕迹。
這九年來自以為是的承諾和等待,不過是慕容齊的一個騙局,無論是白家人還是慕容齊,他們皆為了各自的目的,害死了她的父母家人,害得他和哥哥兄妹分離,然後繼續如同對待一個傻瓜一樣,徹頭徹尾地欺騙利用她,整整九年,陰謀籠罩,交織成一個彌天大謊。
所有人都清楚其中的糾葛,唯獨她岑可宣還像個傻瓜一樣,一無所知。
她越想越覺得可怕,渾身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那一夜,寒越將她送回了住處,沉默地望著她離開,而心事重重的岑可宣,卻再也無法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的屋,又怎麼在混亂的思緒中沉沉睡去,夜幕蒼穹,如同一幅巨大的畫卷在窗外展開,然而那鋪天蓋地的氣勢,卻壓迫得她闖不過氣來。
自從這天起,她幾乎都有些昏昏迷迷,有時候能感覺到白莫寅在她身邊,有時候又覺得身旁空無一人。她已然累及,再顧不得許多,午夜夢回間,偶爾摸索到衣間的那塊玉佩,腦子裡卻早已經混亂成了一片。
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她自己也未知,隱約感覺身子搖搖晃晃,睜開眼,才發覺正在趕路,白莫寅握著她的手坐在馬車上,眼睛卻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醒來了他竟然也沒有察覺。窗外的光影打進來,只能照到他一半的面容,忽明忽暗,竟然變得不太真實,岑可宣心頭疼得厲害,伸手想要去撫摸他的臉,卻被他握住。
「醒了?」她聽見他輕聲說。
「這是回洛陽城么?」她看著窗外有些熟悉的路徑,眸子也漸漸暗淡,「回了洛陽城,就要上浮山去了對不對?」
「不會太久的。」他將她的手塞進大氅里,「不會在那裡呆太久的。」
言下之意,便是確定了此行的北上。岑可宣搖搖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我終究要嫁給他……也不知有沒有命活到那一日。」嘴唇泛著白,眼裡也漸漸噙著淚水。白莫寅握住她的手,剛要張口說話,卻被岑可宣哽咽的聲音打斷:「白公子忘記我曾經說過的話了嗎,宮主既然答應了這樁婚事,那我便是死也要死在浮山。」
「合適的時候,我會帶你離開。」半晌,他握緊她的手輕聲說道。
「你又在騙我了。」她喃喃著說道。
「這一次不會了。」
分明就做不到的事,怎麼承諾得如此隨意呢……岑可宣欲開口,又嗓子干啞,便沒有繼續說話了,昏昏沉沉間,再次睡了過去。只是模糊中,好像問了他一句,「在碧柳園,我去找你的那天晚上,你原本是想對我說什麼呢?」
她好像,隱約猜到了呢,然而這一次,許久她都沒有聽到他的答案。
這似乎是她最為被人呵護的一段日子,很快重新回到了碧柳園,前面的秦雲等人開了路,無數人恭候在側,他親自扶她下車,抱著她回屋,全然不顧旁人的目光及眼下的身份,大堆丫環僕人上前伺候,給她換了乾淨衣衫,又有喜歡的糕點和粥,偶爾清醒一些,竟然得白莫寅親手喂她吃粥喝葯。
她已經無力去關心藥物為何,真相為何,只是眼角常常莫名含著淚,他伸手輕觸她的眼角,那眼淚便順著他的手指滑下,惹得他本就幽深的眼神越發暗沉。
她不再與他說話,只是枕著枕頭直愣愣看著他,任由他照顧自己,眼睛隨著他的身影左右移動,常常不經意間,又睡了過去。
「小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著什麼,好半天才聽出是豆嵐哭泣的聲音,「我不該相信他的……我不該相信他的……」
「我會為小姐報仇……」
岑可宣迷迷糊糊聽不太懂,醒來時,身邊又是空無一人。
「我會為小姐報仇……」她隱約想起豆嵐的話,微微皺了皺眉,「那丫頭究竟要做什麼?」她望向窗外,忽然發現自己住的房間布置全部變了,細細打量一番,才驚覺這竟然是白莫寅常住的那間,而非之前她自己所住的住處。
許是為了方便照顧她吧。岑可宣起身,扶著牆壁走出去,心中總覺得不安,她有些害怕豆嵐做出什麼事來。碧柳園的人不知為何突然又變得出奇地少,她繞來繞去都沒瞧見半個人影,直到踏入後院門口要出去了,終於聽見圍牆外有人在說話,她連忙縮回腳步,藏了起來。
「這些都是我的私事,華玥姑娘無需如此費心。」
「我只是不想白白救你一命,卻給你這樣糟蹋,你自己都性命堪憂,還有心思管別人的事?」
岑可宣一愣,這怎麼好像是華玥和白莫寅的聲音?她悄悄伸頭看去,見到院外一名女子挺立的身影,赫然是多日前見過的華玥,她牽了一匹白馬,神色清冷,而與她相對而立的,果真是一身白衣的莫寅公子。
即便早就猜測到他們二人之間應該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關係,然而真正瞧見,卻還是令岑可宣莫名有些緊張,可聽見的內容卻與岑可宣的想象相距甚遠。
「在下很感激華玥姑娘的救命之恩,然而這不代表姑娘可以干涉我的私事。」白莫寅的聲音竟是她從未聽過的冷陌和疏離。
岑可宣不解,白公子在旁人面前,是這般冷淡的嗎?這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實在令人不適,這話若是對她說,自己恐怕會氣得整整三日都吃不下飯吧。
顯然,華玥也同樣感到不愉快,說話的語氣也更激進了:「就為了奪走那兩塊不知何用的玉佩,你連命都不要了?若不是我恰巧經過,那死的就是你,而不是那岑——」
「華玥姑娘,這是我的事。」他再一次打斷她強調道,語調雖平穩,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堅定。
「我要為你做什麼,那也是我的事,即便因此丟了性命,那也是我的選擇,同樣與你無關。」華玥仍舊平淡的語氣中卻顯然帶了些怒氣。
原來華玥姐姐千辛萬苦尋找冰蓮,是為了他……岑可宣靠在牆壁上,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悲哀,嘴角腥甜上涌,她用力捂住嘴,不讓自己咳嗽出聲。
華玥一番話說完,已經轉身握緊韁繩欲走,卻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停頓了下來,「你曾經說會報答我的救命之恩,眼下可還作數?」
「只要在下能力範圍之內。」
「好。」華玥眉梢間的猶豫和堅定並存,越發顯示出她的矛盾,「我不需要你為我上刀山下火海,只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白莫寅稍微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微微頷首:「請說。」
華玥轉過身直面他,臉上再次露出些許猶豫,最後似乎又終於被自己說服了,她不自覺放低了聲線問道:「倘若可宣與白玉楓的婚約作罷,你會娶她嗎?」說完后,她又似乎有些後悔,撇開視線,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回答,我並不是非知道不可,不過隨便問問。」
她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個稍微有些冒犯且令他難以回答的問題,卻沒料到白莫寅輕描淡寫就回復了她,「不會。」
這令華玥愣了一下,下一刻,她已經翻身上馬,低低說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後一甩馬鞭,絕塵而去,亦未對這個答案發表隻言片語。
聽到這話的遠不止一人,岑可宣捂住嘴,臉色煞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她腳步後退些許,不小心踩碎枯葉,便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好半天才停下來,坐在一個石階上不住地喘氣,抬起來,有人一身白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
她連續咳嗽了好幾聲,終於緩和過來時,身子已經被披上了一件披風,「近日天漸漸冷了,小心著涼。」他原是要來看她的,手上便帶著一件披風。
岑可宣抬起頭,心中有千萬句質問的話,最後卻只是看著他,喃喃說道:「你在西域受的傷,至今未好么?」
「是有些麻煩,但不會有事。」他不以為意,笑得溫柔。
「究竟是誰……能傷你至此呢?」她望著他的眼睛,喃喃低語,「他的武功……很是厲害么?」
白莫寅一愣,眼裡流動的情緒似天空的浮雲般難以捕捉,許久才道:「不過是各自的執念罷了。」岑可宣怔怔望著他,他卻繼續說道:「有時候,立場不同的人為了各自的堅持和執念,即便他們之間並無仇怨,也不得不互相傷害。」那份強烈的執念,令他胸前的那一道傷痕,久久無法癒合。
「對不起,可宣。」他最後說,「不論我做過什麼,我都希望你能夠原諒我。」他望著她的眼睛,眼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愁緒,將那雙漆黑的眼眸,淹沒得更為深沉。
「傳說中的冰蓮真的能治好你的傷?」岑可宣避開他的眼神,繼續問他。
「哪有這麼簡單……」他輕笑著搖頭,對於方才華玥的問話,岑可宣不問,他也不解釋,只是捂住她冰涼的手,吹了吹氣,「先回屋裡去,又快下雨了。」
岑可宣點點頭,腦子裡卻一直想著另外一件事。
回去后白莫寅留在她屋中陪了她一會兒,她稍微閉上眼睛,假裝沉睡想要支開他,終於在即將入夜時,他起身離開了。
岑可宣起身來到桌邊,再一次翻出了曾經攜帶的那柄匕首,抽出鞘,寒光沁射,鋒芒刺目,她凝視著尖銳的刀刃,陷入了很長時間的靜默之中,許久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最後,卻將匕首完完整整地放在了桌上,反而從包袱里翻出一支幽紫的竹笛,握在手中推門而去,一步步緩慢地走到小院子里,月亮正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