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皆是騙局 (二)
院中夜風習習,拂柳婆娑,身子單薄的少女手持竹笛,試著吹奏出記憶里她唯一學會的那首曲子,她不知是否有用,可是總覺得涑蘭那個傢伙神出鬼沒,一定會來的。
樂曲是年幼時涑蘭最愛的竹中仙,曲調幽深悲涼,她幼時只覺聽著這曲子心中悲哀欲淚,今日方才隱約知曉,涑蘭心中的故事,恐怕遠比她想象中的多。
一曲完畢,她望著頭頂清冷的月,依然靜默的庭院,心中無限悲哀。
他終究沒有來,神情暗暗地轉過身,才驚見身後如畫的少年,正眼帶憐憫地看著她。
「涑蘭……」她輕聲喊道,幽深的瞳孔,泛紫的髮絲,以及永遠看不清的,帶著偽裝的神情。這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少年,沒有人真正了解過他,也沒有人願意去了解他,就連她岑可宣,也只整日圍著白莫寅的心思寢食不安,卻從未想過,寫出竹中仙那樣樂曲的人,心中該藏了多麼深重的悲涼。
「我……」
涑蘭打斷她,輕聲說:「他的傷久久不愈,不過是心病罷了。蓮花能治好當年的你和張家小姐,卻並不能治好他的傷……」
岑可宣怔然,一時間沒有話說了。
「你該擔心你自己。」
她當然知道,可是眼下,又根本無從去在意自己。她看見涑蘭蹲下身子坐在石階上,歪頭看著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岑可宣走上前,涑蘭便拉著她的手道:「我們小可宣這是怎麼了?為情所困了?」言語間竟似帶著調笑,更沒有半點擔心她。
岑可宣忽然有些心慌,覺得連涑蘭,恐怕也並非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宮主他騙了我。」
「哦?」涑蘭訝異地瞧著她,「你終於知道了?」
「那你分明早就知道?」
涑蘭嗤笑一聲,搖搖頭說道:「慕容齊能是什麼好人?他壓根兒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養你這麼些年,必定是有所圖的。」這番說辭,比之當初白莫寅的話語更加直白了。
許是瞧見岑可宣面色難看,有氣無力,涑蘭終於稍微正色了一些,「我不是說了嗎,你有什麼事就去找那白莫寅,你若是死了,恐怕沒有人會比他更著急了吧。」他戳了戳岑可宣的額頭,輕聲笑道:「你不是看上他了嗎,何不直接設法綁住他,讓他跟你遠走高飛。」
「撲哧——」一直死氣沉沉的小姑娘竟然難得笑出了聲,似苦中作樂,「他怎麼可能跟我遠走高飛?」
「只要你想,有什麼不可能。」涑蘭仰著頭,似在紫雲宮時一般,笑盈盈與她胡亂說笑,聲音卻越發溫柔了,「你可是住在他的屋子裡,趁他不在時往他的茶壺裡加些葯,到時候與他生米煮成熟飯,便說你懷了他的孩子……」
「涑蘭——」岑可宣蒼白的臉色霎時血紅,「你怎麼到這個時候了還喜歡胡說八道。」
「別怪我沒提醒你。」涑蘭懶洋洋瞥她一眼,摸了摸她的頭,「其他事情我幫不了你,不過倘若你果真喜歡他,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機會。」
岑可宣一愣,涑蘭看著她繼續說道:「倘若你這一次保住了性命,以後去了御景山莊,有些事情攤開了,你對他的這份心思可就再難繼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岑可宣有些恍惚,不敢去細想他話中的深意,更不會去考慮他那甚是荒唐的建議,瞥見涑蘭從未改變的容顏,卻忽然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亦是她眼下最為在意的一件事。
「我……我家傳的麒麟血玉,你見過嗎?」
涑蘭笑著道:「我當然見過。」他又何止是見過,那玉的淵源,與他實在太深了。
岑可宣顫抖著將握著玉佩的手伸出來,猶豫了許久,才打算遞給他,「那麼……這個……」她想要知道,想要幾乎無所不知的涑蘭告訴她,寒越所說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玉在月光下越發冰涼,她攥緊在手心,想要遞給涑蘭,又捨不得真正鬆開手。
「有人來了,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涑蘭沒有接,而是忽然站起身來,迅速地離開了。
離開前,他湊近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告訴你一個秘密,真正的麒麟血玉,即便離了人,也是暖的。」
岑可宣一個人站在院中,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從慕容齊手裡接過玉佩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塊玉幽涼如冰,放在胸口許久才能染上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體溫,一旦離了身,又立馬冰涼似雪。
假的,連涑蘭也說是假的。不僅僅是丟失后被白莫寅歸還的那塊是假的,而是從一開始視若珍寶的玉佩,也是假的。
宮主果然騙了她!在九年前的大雪之夜,用一個謊言和一塊假玉帶走了她,留下岑子非一個人,孤零零在大雪之中,面對著一無所有的,充滿血腥的家。
家族慘死,兄妹分離,她被困紫雲宮,心中至少仍有期待,哥哥卻可能獨自面對著所有的凄慘和困境,無助和迷茫。
……整整九年……
「可宣,你乖乖待在這裡,哥哥很快就回來,知道嗎?」
「知道了。」那雙摸著她頭的手,以及最後一絲飄落的雪花,岑子非的面容清晰又模糊著。
「哥哥……哥哥……」她捂住臉蹲下身子,深藏在心底的痛苦終於爆發,開始大哭起來,那份疼痛撕心裂肺,令她急促喘息著,徑自不能呼吸。
慕容齊竟然就這麼帶著她憑空消失了,讓她離開了岑子非的世界,再不曾回去。她分明答應過不會亂跑了,怎麼就跟著慕容齊走了呢?
他是不是一直一直在找她,沒有任何線索地,整個世界地尋找她?這麼多年來,他會難過嗎?會害怕嗎?會寂寞嗎?一直找不到她,他會感到絕望嗎?
宮主怎麼可以這樣?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和哥哥,他怎麼可以……
她咬緊嘴唇,甚至咬出了血,一種怨恨從心裡升起,而與之伴隨的,是對岑子非的心痛和疼惜。
這些年,他究竟有多麼的思念她,又會有多麼的無助和惶恐?
「哥哥……」眼淚模糊了雙眼,最後頭暈眼花中,有人摟住了她的身子,將她抱了起來,隱約瞧見了一抹白衣,她縮在他懷裡,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她摸索著起身,竟然發現丫鬟們來來去去,似是有些忙碌,連豆嵐也進屋開始為她收拾衣物。岑可宣想起昨日迷迷糊糊聽到的話,忙問:「豆嵐,你昨晚說什麼了?」豆嵐轉過臉來,笑吟吟道:「小姐該不是病糊塗了,我昨晚什麼都沒說呀。」岑可宣蹙眉,難不成是她聽錯了。
「必定是小姐頭暈迷糊,聽錯了。」豆嵐率先回答了她,又開始整理起屋內的東西來,包袱里突然就露出一幅畫,正是昔日在紫雲宮時,白莫寅送她的那一副。
「你小心點,不要碰壞了那幅畫。」岑可宣輕聲叮囑道。
豆嵐埋著頭,劉海遮掩下的面容模糊不清,然而當她抬起頭時,已經露出了笑容:「知道了,小姐,豆嵐會替小姐好生收好的。」岑可宣仍不放心,搖搖頭,道:「你放在那裡,我自己來就好。」這是白莫寅親手所畫,她曾經珍惜此物勝過屋中的一切,她曾經那份炙熱的愛念之心……
豆嵐無可奈何,只好道:「那好吧,豆嵐先出去了。」
「為什麼要收拾東西?」岑可宣突然問道。
「白家三公子已經走到前面了,二公子說,明日就啟程,途中盡量不做停歇,直接帶小姐上浮山。」豆嵐說道,岑可宣的臉瞬間就變得蒼白了。
天氣驟漸,分明漸漸入夏,卻不知為何陰雨綿綿,即便如此,他還是執意要啟程,岑可宣萬般不解,天剛亮便起了床收拾出發,豆嵐為她撐傘站在門口的馬車邊,她的腳步卻邁得從未有過的艱難。
這便離開了,這承載了她所有希望和絕望的都城,爹娘和哥哥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耳邊。
「啊——」腳下一個趔趄,眼前恍惚間晃著真真假假的畫面。
她似乎看到一個男孩子捧著桂花糕在雨中朝她跑來,相似的容貌,相似的動作,恍若幼時的岑子非,她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擁抱他。
腳下踩到石子,那孩子跌了一下,手中的一小片兒桂花糕掉在地上,被風一吹,滾到了白莫寅的腳邊。
用力眨了眨眼睛,岑可宣才發現這不是幻覺,白莫寅正打算邁開腳步,那小男孩忽然上前拉住了他的褲腿,「桂花糕……」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白莫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眼神既冷淡又慈悲,他終於蹲下身子,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糕點遞給那個陌生的孩子,小男孩沖著他笑,露出白凈的牙齒。
「桂花糕……」岑可宣無意識呢喃,「桂花糕……」哥哥曾經說,回來后,便帶她去買玲瓏酒家的桂花糕呢。心口彷彿被什麼刺中,細細密密,反反覆復地疼,宛若被萬千根針刺穿——無數現實和虛假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壓了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白莫寅竟然難得開口,問了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止兒,爹娘都叫我止兒,姑姑也叫我止兒。」小孩子說著,拆開手中包著糕點的油紙,輕輕咬了一口。
「止兒!」一個婦人呼喊著從不知何處匆匆跑了過來,上前就一把抱著小男孩道:「止兒,怎麼買個桂花糕也能亂跑?快回去,你姑姑正四處找你呢。」那婦人說著,瞥見到冷冷看著她的白莫寅,知曉這位定然不是尋常人,她驚慌失措地賠罪道:「這位公子,我家孩子不懂事,她姑姑在那邊買糕點,孩子就亂跑了,我這便帶他走。」
「無妨。」白莫寅輕聲說道。
「走吧,豆嵐。」岑可宣閉上眼睛,再不願意看見那副畫面,把曾經的一切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朦朦朧朧的細雨中,一隊車馬漸漸消失在長長的街巷,匆匆離開了洛陽,婦人撐傘抱著小男孩,怔怔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片刻后,她說道:「楊姑娘,你可是認識那些人?」
一個女子從她身後漸漸走了出來,伸手接過孩子,「雖曾經相識,如今也是避之不及而已。」她柔柔看著懷裡的男孩,輕聲問道:「止兒,你可把手中的桂花糕給這那個穿白衣服的人了?」小男孩搖搖頭,慘兮兮說道:「掉到地上了。」似乎為那浪費的桂花糕耿耿於懷。
「罷了。」抱著他的姑娘單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水珠,輕聲說道:「遠離那些是非未嘗不好,真希望將來的腥風血雨,不要招惹上你。」她的目光從清遠漸漸變得柔情,從柔情又漸漸變得悲傷,最後又從悲傷轉為決絕,「止兒,這也許是姑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楊姑娘——」那婦女忽然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雨越下越大了,我們回去吧。」抱著男孩的姑娘轉身說道,「楚離恐怕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碧柳園的大門已經緊緊關閉,偶有垂柳從圍牆內伸出,隨著風雨浮動如影,細細密密的雨水凝成了一片霧氣,又有越發蔓延的趨勢,漸漸籠罩了整個洛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