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來自叢林的光輝落在這間狹小的會議室,趕夜路的旅人看見了晨光,海恩斯公爵猛然站起,動作大得帶倒了座椅,老法師目光矍鑠地瞪著雅藍,精靈極其細微地向他彎了彎嘴角,手指點在自己嘴唇上,在旁人沒察覺異樣的時候飛快地拿走,撩起長發,向他們展示他尖尖的耳朵。
「看,這樣就沒有破綻了。」他說。
他當然沒有破綻!老法師如果不用力撐著桌面,他的手一定會發抖,這就像在祭祀慶典上對著神像感慨,下一秒神像變成了活生生的光明神;或者去英靈殿參拜先賢,先賢忽然從你背後拍了你的肩;或者是吟遊詩人正在唱傳奇英雄的歌,酒客里忽然站起一個人大聲說:我才不是那樣的呢!
怎麼會有破綻!光明大祭司自己扮演自己,能有什麼破綻?
那些軍官和法師在感嘆祭司變形術的神奇,只有作為高階法師的海恩斯公爵意識到,他沒有感覺到變形術的奧術波動,不管多高明的法師施法,就算可以靜默瞬發,也沒有人可以不調動魔力啊!那不是一個變形術,祭司觸摸指環的時候他感覺到的不是施法波動,而是法術終止的波動,人類的外表才是偽裝,那溫暖的自然光輝也不是用聖光模擬的,那全部都是真實的。
他忽然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所有想對扮演者說的感謝、鼓勵或者無意義官話,都止步於腹稿,因為每一個代表榮譽的字對大祭司本人都沒有意義。
老法師只說:「我會竭盡所能,守住要塞,即便是戰死,我也會化作守護此地的英靈,海恩斯家族願意戰鬥到最後一個人。」
祭司手按心口,微笑回答:「我祝您,所向披靡。」
城外的不死生物安靜肅穆,沒有任何聲音,也不去進攻,它們站在城牆上軍事法師的施法距離外,死亡的世界里絕對的無聲,但陰冷的情緒在瀰漫,像是誰在這畫了一條線,隔離生死,劃分陰陽,生者在要塞里堅守大門,不過現在那扇生死之門需要被打開,他們目送那支隊伍離開要塞。
尋常的戰士並不清楚他們送走的人究竟是誰,只看到聖騎士們以最高規格的禮儀列隊護送,勘塔那羅亞神殿的聖白騎士跟在後方,緊接著影月的黑色身影停在牆根下,神官和黑暗騎士們以冷漠的目光注視死者,他們的氣場現在比不死生物還低沉。
白色的隊列緩緩接近了沉默的死者,最前排站著兩名巫妖,他們背後的低級不死生物明顯有著後退的意圖,直到巫妖發出尖嘯,聖騎士隊列緩慢逼近,他們刻意釋放出聖光,以至於前排的巫妖不得不給自己套了三層護盾,氣勢全無。
「站住。」巫妖伸出手。
聖騎士沉默地留在了原地,唯有忍了一路聖光的埃特伽耶不依不饒,雅藍不得不嘆息著停下腳步:「可以了。」
黑暗騎士沉默以對。
「不要露出這種悲戚的受害者表情,你是一個無惡不作的黑暗騎士!」雅藍拍拍他的胸口。
「這根本就是在賭博!萬一他真的……」埃特伽耶抓住胸口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你要是有一點事,我會變成怨靈的。」
「那我就凈化你。」雅藍笑起來,回握他的手,「你就等著被聖光洗禮一遍吧。」
「當然,從裡到外的洗,你可以用各種姿勢。」埃特伽耶說。
聖騎士和敵方巫妖幾乎同時開始腹誹,這生離死別的氣氛真是一丁點都不專業。
我走啦,加油。雅藍用口型說,他抽回手,轉身,這次只有他一個人繼續向前,巫妖側身讓他從中間通過,不死生物整齊劃一地分開隊列,讓出一人通過的路。
那雙綠色的眼睛穿過亡者的骸骨,他看到山間飛起的群鳥,看見樹根下新長的蘑菇,灰鼠從洞穴探頭,毛茸茸的鬍子在微風裡聳動,麋鹿在溪邊喝水,肥碩的野兔子居然踹了它一腳,讓人懷疑那是不是玩瘋的德魯伊。
不死生物在他經過時俯首,本能地退避著耀眼的光芒,枯骨跌落在地上,像是虔誠的跪拜者,彷彿他正走在通向聖壇的神道,跟著他的巫妖遲疑地落後幾步,越來越強的聖光讓他們的表皮開始枯萎。他感覺到身後無數道視線,城牆上的軍事法師手握著同樣一個低級卻並不軟弱的咒語,他們筋疲力盡,卻仍然站在前線。
湮滅?要湮滅整個世界的生命?
光明大祭司忽然驕傲地笑起來,他拔出聖劍,光輝從劍刃上爆發,這一刻他可以讓光照亮永夜,他能讓生命穿過死亡的國度,並不只是他在守護著世界,這世界正是他的力量之源。
聖光將沿途的低級不死生物燃燒,它們在金色的火焰里慘叫,化作灰燼,經歷過神聖力量的洗禮,來年它們會從恐怖製造者變成最好的肥料,舊日的白骨可以催生一大片向著陽光的花。
跟在後面毫無意料的巫妖尖叫逃命,半副身軀被燒得面目全非。
他一路走到高塔下,微微仰頭,二樓伸出的陽台上安靜地站著一個身影,在輝煌的聖光里不避不退。
雅藍慢慢收起了聖光,殘存的不死生物躲在暗處瑟瑟發抖,衝出來的湮滅牧師們將他團團包圍,只有二樓的那個身影安靜如山,和很多年前擋在他身前時幾乎沒有分毫差別。
「你在示威嗎?」湮滅牧師怒吼,手裡捏著神術,緊張地看著雅藍。
雅藍居然笑著說:「別緊張,你們人多。」
那牧師更緊張了,並且明顯氣得不輕。
很快這些湮滅牧師們集體聚集在雅藍身後,他們冷笑起來,雅藍對這種表情並不陌生——多麼標準的反派笑,而且還是埃特伽耶口中最低級的那種,他們自以為是地看著失去反抗能力的勇者,然後下一秒被突然滿血復活的勇者吊打。
雅藍想起埃特伽耶解說時的嘲諷臉,忍不住發自內心地笑了一下。
黑塔的大門陰暗低調,唯有精靈身上一道亮光,他保持著笑容,抬腿走了進去,根本不用身後的湮滅牧師逼迫,牧師們合力念咒關上了門,整個大廳空曠黑暗,呼吸都帶著回聲,直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從二樓緩步而下,幽暗的亡靈之火在牆壁上亮起,照亮來者滿身的死相。
「好久不見啊。」雅藍感慨。
亞修斯站在樓梯上,沉默地看了雅藍很久,直到雅藍開始懷疑他的聲帶壞了,巫妖才低沉地吐出:「好久不見。」
「二十一年了。」雅藍說。
「嗯。」亞修斯點頭,「您為什麼梳了個影月髮型?」
「因為沒帶侍從祭司,梳頭的是個黑暗騎士。」雅藍說。
亞修斯再次沉默。
他幻想過他們的重逢,他想象過許多版本,比如戰場相見分外眼紅、一照面打得難解難分,他也想象過大祭司注視他時或許不像對普通不死生物那樣冷,或許舊日的回憶會讓他更多地憐憫和傷感,甚至他奢望過也許雅藍仍會像剛知道他變成巫妖時那樣,為他垂淚……他熟悉雅藍的法術,他想過各種光明神術打在身上的感覺……
但是現在這種過度平靜的畫面,讓亞修斯頓時懵了。
精靈甚至左看右看,似乎在品鑒牆上的裝飾花紋。
「你……」亞修斯乾巴巴地說,「好嗎?」
說完他就後悔了,聽聽這是什麼爛詞,聽起來像個活人似的。
「好啊。」雅藍輕快地說,「雖然剛做大祭司的時候每天累得都想逃跑,但是現在熟悉了之後也沒什麼。」
「你也就是說說而已。」亞修斯說,「雅藍帝連斯哪有一秒鐘放下過職責。」
「……是啊。」雅藍抬起頭,「聖騎士統領亞修斯也是啊。」
湖綠色的眼睛里倒映著巫妖的身影,亞修斯看到那裡面的自己,渾身慘淡,皮膚青白,他的長發不再是燦爛的顏色,眼眶裡的靈魂之火和遍布全身的黑紅花紋,他忽然搖了搖頭,用更加空洞凄厲的聲音說:「這裡沒有聖騎士統領亞修斯。」
巫妖的利爪里出現了長劍,那曾經是他生前的佩劍,但隨著聖騎士統領的死亡,這把過去承載著聖光的榮耀之劍也變得猙獰,亡魂的哀嚎在劍刃回蕩,黑色取代了金色,鮮血取代了聖光,大巫妖亞修斯握著死亡之劍,背後骨翼張開,他用腐朽的胸膛和殘破的聲帶發出咆哮:
「來吧,擁有光明神姓氏的神之使者,手握最強聖光的大祭司,雅藍帝連斯·依蘭加洛,來與我一戰!我們早該一戰,這扭曲的使命,就讓它在這裡結束吧!」
雅藍安靜地看著亞修斯,他的手指撫摸著聖劍,巫妖凶相畢露,正牢牢鎖定著他。
忽然,他說:「亞修斯,你死掉的二十一年裡究竟看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你這修辭和誰學的?」
亞修斯:「嗯?」
只見滿身聖光的精靈忽然把劍扔在地上,然後慢慢地蹲下去,挑剔地看來看去,選了塊不太髒的地磚,惋惜地看了一眼身上潔白的禮服,猶豫了一下,側坐在地上,捂著胸口,說:「哎呀,好糟糕,剛剛來的時候消耗了好多聖光。」
亞修斯:「什……什麼?你在幹什麼?」
「你和司月大神官海連納·影月打了一架,你贏了嗎?」
亞修斯的回憶立刻浮現,他條件反射地回答:「沒有,我沒有戰勝大神官閣下。」
「我聽到海連納說的是另一個版本。」雅藍眨眨眼,然後更乾脆地說,「啊……巫妖亞修斯好厲害,我打不過他!」
說完,還伸手在聖劍劍刃上抹了一下,圓潤的血珠從手指尖涌了出來,趁著沒有跌落,他在自己嘴角抹了一道,抹完還正大光明給自己的手指來了個治癒術,然後真誠地抬頭看著亞修斯:「你打贏了!」
亞修斯:「……」
氣場全開的大巫妖,被神一樣的轉折當頭糊臉,忽然好想摔東西,他看看自己手裡心愛的佩劍,最後沒有付諸行動。
亞修斯的死人臉明顯地扭曲了一下,他在心裡咆哮起來——還說我死了二十一年學了奇怪修辭,明明是我該問這二十一年裡,大祭司閣下您都經歷了什麼呀?這又是什麼奇怪的戰術啊?
——當初這一招「往嘴角抹血跡」成功驚呆了埃特伽耶,事實證明不是黑暗騎士定力不夠,換成一個死亡二十多年的大巫妖,一樣嚇得要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