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59章
正是三月,幾場春雨過後,春意便漸漸地濃了。
院子里的桃樹開了花,粉翠相間,陣陣幽香。更有鳥兒站在枝頭啾啾鳴叫,為這春日的午後更添了幾分熱鬧。
阿茶坐在桃樹下,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一邊利落地挑揀著早上剛從山上摘來的野菜。
「救命啊!哎喲喂,打死人啦——!」
突然一個凄厲的尖叫聲從外頭傳來,驚得她險些從小板凳上滑下去。
「阿茶,外頭這是怎麼了?」
姥姥崔氏的聲音也從屋裡傳了出來,阿茶回神,側耳聽了片刻才回道:「不知道呀姥姥,好像是隔壁家鐵柱娘在哭喊呢!」
「鐵柱娘?」崔氏放下手中的綉活走了出來。
阿茶這時也已經拍著圍裙站起來了,轉身看見崔氏,便眨眨眼笑了:「鐵柱娘的潑辣兇悍可是在咱們這十里八鄉都有名的,從來都是她打得別人嗷嗷叫,還從未見過她吃別人的虧呢,沒想竟也有打過不人要叫救命的一日,想是踢到什麼鐵板了!姥姥,咱們出去看看吧?」
外頭的動靜越來越大,崔氏不由點了頭。
和平村三面環山,地理位置雖算不上特別偏僻,離鎮上卻也頗有些距離,因此村人們若非必要,尋常是不會出村的,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去鎮上趕集。平日里大伙兒就是守著家裡的莊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凡安寧,沒有太多波瀾。再加上整個村子並不特別大,一共也就五十來戶人家,因此一點動靜就足以引起全村人關注。
這不,阿茶剛打開自家院門,便發現外面的空地上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透過人群縫隙看去,剛好能看見隔壁院子門口,鐵柱娘正完全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一邊蹬腿拍地,一邊扯著喉嚨哭嚎。
「打死人啦!哎喲孩子他爹你快回來吧!再不回來你媳婦兒就要被人打死啦——還有這院子,有不要臉的騙子哄了里正來,要趁你們父子不在家的時候強佔咱們家房屋啊——他們還動手打人啊,哎喲我快被打死啦——」
她嚎得厲害,臉上卻不見半點涕淚,人群中不由有人嘻嘻嘲笑道:「鐵柱娘,我瞧你能打滾能撒潑的,精神頭好著呢,哪裡有半點快要死的樣子呀?里正已經請人去田裡叫你家二成了,快省著點力氣吧,不然等二成回來鬧不動了,他該認不出你了!」
這話說的其實有些刻薄,但大伙兒卻紛紛出言附和,因這鐵柱娘劉氏平日里為人潑蠻無賴,是個人厭狗憎的,且今日之事又確實是她無理在先,眾人看不慣,便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就是!誰打你了?人家方才只不過是抬手擋了一下你的掃帚,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絆到門檻摔倒的,當咱們都是瞎子呢?」
「可不是!難不成你要打人,人還得乖乖站在那挨揍?里正都在這呢,竟就敢睜著眼睛說瞎話……」
「何止是說瞎話,這明明自己才是強佔人家家產的那個,卻還要反過來顛倒是非黑白,真是沒見過比這更無恥的人了!我呸!」
此話一出,有不明就裡者忙出言詢問:「牛大娘,看來你知道內情啊!快說說,里正旁邊那方才擋開了鐵柱娘掃帚的年輕人是誰呀?」
那牛大娘顯然很是厭惡劉氏所為,聞言哼了一聲:「你們可還記得凌家的老大凌大成?這孩子就是大成的兒子了。」
「大成的兒子?」正被阿茶拉著往前擠去的崔氏驟然一愣,「難不成是……是豆子回來了?!」
阿茶也是一呆,剛想問豆子是誰,卻見崔氏突然反手拉住她,一邊快步撥開人群衝上前去,一邊高聲喜道:「可是豆子回來了?!」
「姥姥……」
阿茶訝異又好奇,可還沒來得及追問,人群中便有人溫聲回了一句:「是呢,阿茶姥姥,就是凌家的豆子回來了,您還記得這孩子呢?」
阿茶一看,原來是里正。
「自然是記得的,那麼多年隔壁鄰居呢!」崔氏聞言十分驚喜,拉著阿茶快步走過去,看著里正身邊那異常高大的青年就滿眼期盼道,「就不知道豆子可還記得崔大娘?」
崔大娘?
青年慢慢地抬起了頭。
一張長眉鳳眸,極為俊朗的臉如驚雷般劈入阿茶的眼,片刻之後狠狠炸開。
阿茶看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小臉竟一下子白了。
「記得。」盯著崔氏看了片刻,方才神色冷漠如水,目中彷彿看不進任何人的青年竟微微頷首,淡淡回了一句,「若無大娘的豆渣餅,我早已餓死家中。」
崔氏一下子紅了眼眶,因想起了舊事,她一時心緒激動,並未察覺到身旁外孫女的異常。
可凌珣卻察覺到了。
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烏髮墨黑如雲,面容細白嫩美,巴掌大的鵝蛋臉上,兩道秀氣柳眉,一雙盈盈杏眸,還有一張菱唇不點而紅,端的是青蔥俏麗。便是此刻正身著粗布衣裳,未施半點脂粉,也自有一股驚人的美。
可惜右臉一道小拇指大小的猙獰刀疤,生生劃破了這份美麗,叫人一瞬驚艷之後,便只剩下了惋惜。
此刻,這叫人惋惜的小姑娘正臉色發白地看著自己,眼中似有驚恐之意。
凌珣微微挑眉,可見她下一刻就慌亂地低下了頭,便也就淡淡移開了視線。又看到一旁的崔氏正滿臉感慨地看著自己,不由眸子微動,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崔氏這時已經從陳年舊事中醒來,見當年那個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男孩兒如今長得這般高大,不由甚是安慰:「你這些年在外頭可都還好?」
凌珣點頭,雖依然沒有多少表情,眼神卻比方才柔和了許多:「都好,謝謝大娘關心。」
崔氏不由在心中嘆了口氣,這孩子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不過八.九歲,身子又因長期受到虐待而瘦弱不堪,身上更是沒有值錢的東西,能好到哪兒去呢?如今這樣,也不知中間到底吃了多少苦才熬過來的。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看到你現在這樣,你爹娘在天有靈,想必也可以安息了。」看了眼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正插著腰與周圍村人們對罵的劉氏,崔氏笑容一頓,忍不住皺了下眉,「你二嬸這是不肯認你?」
「我有這院子的房契,也已請里正幫忙驗明,便是她不認我,這院子也是我的。」
凌珣淡淡的一句話,叫崔氏一下子亮了眼睛:「這院子的房契竟在你手裡?」
凌珣輕輕「嗯」了一聲:「當年離家的時候帶身上了。」
崔氏頓時喜形於色,扭頭就對一旁的里正誇道:「你瞧這孩子多機靈!」
里正也是知道那些陳年舊事的,見此也是笑著點了下頭:「可不是!雖說咱們都知道這院子是老凌家分家的時候,老大大成分到的,可大成兩口子去得早,凌二成夫婦又在這院子里住了這麼久,若沒有這房契,事情可沒這麼好辦。」
大周朝有規定,手握房契才是屋主,只要驗明房契真假,再有三個以上的同村人作證,便可判定房屋所屬。因此凌二成一家雖佔了隔壁院子多年,可只要村裡有三個人能證明這院子不是他們的,他們就得乖乖搬出去。
如今房契在凌珣手中,要在村裡找三個知道當年舊事的人也不難,莫怪劉氏反應會這般激烈,她知道情況於自己不利,偏又無計可施,心慌惱怒之下,自然也就只能用撒潑瘋鬧這一招了。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用,里正見她這樣,直接懶得理她了,只帶著凌珣站到了一旁,等著凌二成從田裡回來。
「好好好!到時他們若是搬走,這屋裡肯定得重新收拾,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這樣,你到時跟大娘說一聲,大娘去幫忙!」
凌珣還沒說話,前頭正與眾人撕罵的劉氏突然轉身沖崔氏撲了過來:「臭老婆子,你說什麼?誰要搬出去?誰要搬出去!」
她這下來得突然,崔氏一驚,下意識往旁邊躲去,可這麼一來,她身後的阿茶便成了劉氏攻擊的對象。
「阿茶!」見外孫女竟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像是傻了一般完全不知道躲開,崔氏臉色一變,忙要重新撲過去替她擋下劉氏那來勢洶洶的巴掌。
可她才剛有動作,便覺得胳膊一緊,有人穩穩地將她拉了開來,而前頭巴掌聲也並未響起。
崔氏抬頭一看,卻見寶貝外孫女被人牢牢護在了身後,而劉氏則捂著手腕,紅著眼睛,發了瘋似的欲掙開眾人的拉扯往這邊沖:「啊!老娘跟你們拼了!這院子是咱家的,誰他娘的都別想趕我們出去——」
她尖利的聲音半點都沒有飄進阿茶的耳朵。
看著這張近在眼前,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俊臉,阿茶白著小臉抖著唇,伸手就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
將阿茶所為盡收眼底的凌珣有一瞬間的驚訝:「你……」
一聽這自帶寒意的聲音,阿茶渾身一顫,小臉更白了。
凌珣微微擰眉,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崔氏怒聲打斷了。
「姓劉的,你鬧夠了沒有!」
崔氏年約五十,兩鬢微白,略有佝僂,平凡的臉上滿是歲月刻下的風霜,一看便知曾經受過不少苦難,可觀其眉眼,舒展平和,並不見一絲陰沉,顯然是個心胸開闊,性情溫和之人。
凌珣沒想到她會突然變臉。
是因為這小丫頭嗎?
看著眼前面色驚恐,像是嚇得不輕的阿茶,凌珣不知想起了什麼,眼中淡淡地掠過一抹悵然。
而阿茶這會兒腦子已是一片空白——她被自己方才確認的事情嚇壞了。
倒是劉氏一聽這話,梗著脖子嚎得更起勁了:「我就鬧,咋的!臭老婆子,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呸!還真把自己當官老爺的丈母娘了呢?誰不知道你那賤命的閨女是被人家縣令大人拋棄的!還有這死丫頭,還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種呢,要不縣令大人怎麼會連親生女兒都不要?呵,就這樣竟還敢在老娘面前擺譜……」
話還未完,崔氏已撲上去,一個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她臉上:「再敢多說一句,我撕了你的嘴!」
女兒的死和外孫女的身世一直是她心頭最深的痛,村裡知道當年之事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會當著崔氏的面提起。
一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大家漸漸也有些淡忘了;二是不論如何,阿茶生父的身份都擺在那,民不議官,他們都是平頭百姓,到底有些畏懼;三是里正與村中有名的富戶邵家都十分維護崔氏祖孫,村人們心裡也存了顧忌。
沒想劉氏恨怒之下竟一口咬在了崔氏的傷口上。
崔氏素來溫和可親,這還是眾人第一次見到她動手打人,不由皆嚇了一跳。但劉氏素來惹人厭,倒也無人在這時為她說話,反而心中拍手稱讚的人不少。
「姥姥!」阿茶也被這一下驚得回了神。
對崔氏的擔憂一下子蓋過了對凌珣的畏懼,阿茶飛快地上前攬住崔氏的肩膀,見她氣得渾身發抖,滿臉青紅,頓時心下一緊,忙急聲安撫道,「姥姥別生氣,別生氣,咱們不要和這種人計較……」
「臭老婆子!你,你竟然敢打我!你算哪根蔥,也敢打老娘……」
劉氏回過神,頓時發了瘋似的要撲上去打回來,可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斥:「住手!」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一挽著褲腿,滿身泥巴的漢子正急急跑來。
這人便是劉氏的丈夫凌二成了,他瞧著四十來歲,身材中等,皮膚黑黃,相貌還算端正,就是一雙微微下垂,略帶陰鬱的眼睛叫人看著十分不舒服。
「孩子他爹你終於回來了!你,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被人打死啦——」一見到自家男人,劉氏自覺有了依仗,頓時放聲大哭。
只是她還未嚎完……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聲,不止被打的劉氏愣住了,就連圍觀眾人也呆住了。
「你……你打我?」劉氏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凌二成,這回是真切地流下了眼淚。
「蠢婆娘!大侄子回來了也不知道趕緊叫人來通知我,竟還在這裡哭哭啼啼的不讓他進門,簡直是不成樣子!」凌二成罵完劉氏便轉頭看向凌珣,這時他臉上怒容已收,神色也變得十和藹,「大侄子,你可別和你嬸子計較啊!這婦道人家眼神兒不好使,她是沒認出你呢!不像我,一見著你就知道你肯定是我親侄子!來來來,快進屋!一路上辛苦了吧?你看二叔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說著,便欲伸手拉扯凌珣。
凌珣側身閃開,淡淡地掃了回過神來又欲撒潑,卻被凌二成一個眼神駭住,憋著臉不敢再吭聲的劉氏一眼,沒有說話。
「你看著這孩子……還,還生氣呢?」凌二成有些尷尬,不由又轉頭狠狠瞪了劉氏一眼,「都怪你!還不趕緊給大侄子賠罪!」
不等劉氏開口,里正便站了出來:「二成啊,進屋前咱們還是先把事情說明白吧。是這樣,凌珣手中握有你們這院子的房契,已在我這裡驗明真假,村中也已有三人向我證明過,這院子原來確實是歸他父親凌大成,也就是你大哥所有的,所以現在他既然已經回來了,你看你們一家……」
「休想!你休想!」不等里正說完,劉氏就忍不住又扯著嗓子嚎了起來,「這院子是我家的!他這小雜種……」
「你給我閉嘴!」凌二成怒聲打斷了劉氏,這才拍著胸脯對凌珣道,「大侄子你放心,這些年你不在家,二叔住在這裡也就是幫你看看家,如今你既然已經回來了,那咱們斷然沒有不還的道理!只是……」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是這樣的,二叔自己家已經多年沒有住人了,如今又破又臟還堆滿了雜物,這……我們若是要搬回去,必定得先花一些時間把屋子修整修整,所以在這之前,我們只怕還得在你這先借住些時日……」
「搬什麼搬!就咱家那樣子,哪裡能住人!孩子他爹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一聽這話,劉氏徹底急眼了,可說著說著也不怎麼的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主意,遂生生怒容一收,擠出了笑容,「那這樣吧!橫豎咱們都是一家人,這院子也不小,大家一起住便是了!從前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再說咱們辛辛苦苦幫大侄子看了這麼多年的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定然不會一回來就把我們趕出去的,是吧大侄子?」
眾人都被她的無恥驚呆了。
分家后還住在一起的人家不是沒有,可那是因為感情好,而這劉氏……不說從前,就方才,先是不肯認人,一口一個「小雜種」地叫,後來更是又罵又打的,哪個鬼會願意再跟她一起住啊?
在阿茶的安撫下已經冷靜下來的崔氏一聽這話,頓時忍不住狠狠地「呸」了一聲:「劉翠你能要點臉嗎?!當年你們兩口子以豆子年紀小,要照顧他為由搬了過來,結果呢?整日虐打苛待這可憐的孩子,逼得他小小年紀只能離家求生!怎麼,如今是還想再來一回嗎!」
事情已經過了十幾年,村中年紀輕些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竟還有這樣的內情,聽崔氏這樣一說,大伙兒頓時炸開了鍋。
「我說呢,好好的孩子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原來竟是被親叔嬸給逼的!強佔了侄兒家產不說,竟還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喪盡天良!」
「我原以為這劉翠就是嘴巴壞了點,沒想著這心肝竟也早已黑透了,以後可得遠著點……」
「就是就是,瞧她方才這話,顯然還打著同樣的主意呢,嘖嘖,真是太不要臉了……」
凌二成黑黃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於是他回過頭,又給了劉氏一個重重的巴掌,打得劉氏耳鳴目眩,趴在地上放聲大哭,卻再也不敢說話了。
凌二成素來要面子,加上心思深,做事也沉得住氣,因此打完人之後,便又對凌珣撐起了笑臉:「大侄子,你放心,二叔已經教訓過你二嬸了,她必然不敢再像以前一樣!從前二叔忙著下地幹活,忽略了你,所以才給了這惡婆娘欺負你的機會,今後再不會了……你看你就給二叔一些時間,我答應你,我們一定儘快搬走,行不?」
這要求看起來很合理,可熟知凌二成性子的崔氏卻知道,他這是在拖延時間,暗中必有其他打算,若凌珣應下此事,往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得安生了,遂忙對凌珣使了個眼色。
不過她倒是白擔心了,凌珣根本不為所動:「明日日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