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開戰在即
當夜,「阿葛哈率軍進了平邑城」的消息便報進了龜蒙頂大寨造反好漢帳中。這是緊要軍情,龔三瞎子立刻請正在巡寨的林爽文過來商計對策。
他在民間綽號叫「三瞎子」,其實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邊兒。是因為初跟王倫造反,隊伍被打散,夜走黑風嶺,遇到三隻狗熊,憑著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鬥,三隻熊竟都沒能逃命。當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傳開了說「龔義天獨斗三瞎子」,漸漸就變成了「龔三瞎子」,本名「義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從林爽文造過反的,龜蒙頂一眾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林爽文事敗,這些人無所歸宿,官兵一頓搜剿過後,漸漸又零散回到山寨。「龔義天」這名字已被官軍造進「斬殺林爽文反賊名單」花名冊中,「龔三瞎子」卻依舊活著。走到哪裡人們都是頂禮膜拜,凜凜敬畏如神。
跟著林爽文轉戰兩年,山東官軍不經打,這是明擺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沒有官府衙門欺壓良善激起公憤,正月十五鬧元宵也準備扯旗放炮大幹一場。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餘人。抱犢崮、孟良崮、涼風頂、聖水峪……各山各寨寨主紛紛派人投獻陳詞,都說「以龔寨主馬首是瞻」。偏就這個時候,福康安星夜趕來了,濟南點將,蒙陰閱兵,裹著紅綾的大炮車也招招搖搖向龜蒙頂拖來,各驛道黃塵滾滾,都是軍隊向南開拔,四處送來的消息令人一日三驚。饒是龔三瞎子豪氣干雲,竟也弄得有點失眠心悸的模樣了。
林爽文拖著沉重的步履迸了大寨主帳。說是「帳」,其實整個「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廟,主帳就在神殿裡頭。龔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著劈柴噼啪爆火,見他進來,透了一口氣,說道:「這會兒不會有動靜。借給福康安一個膽,他也不敢夜裡攻山。」
「誰說的!」龔三瞎子話音還沒有落凌風從一旁鑽了出來說道。他已經在附近轉悠了半天了,就是想看看寨子里把守部署的狀況,結果太讓他失望了。部署上面漏洞百出,死角不計其數也就算了,居然還有守衛在打瞌睡,這要是隨便搞一個特種作戰部隊還不就把整個龜蒙山的防禦勢力瓦解了。
林爽文和龔三瞎子都沒有想到這時候凌風還在外面,愣了一下隨即又恢復正常。
「林爽文拜見教主大人,不知剛剛教主何出此言啊!」現在大戰在即,任何人的意見都是寶貴的,林爽文深知這個道理,對於自己的身份他也不再追究,輕聲問道。
「我問你們,如果兩個人打架,你明知打不過對方,你是會跟他明著來呢還是暗著來呢?」凌風笑了一下向火堆中扔了一根乾柴,頓時濺起一片火星說道。
「什麼明著暗著的,撂倒對方就是真本事!」龔三瞎子粗聲粗氣的回道。
「這就是了,我們盤踞在這龜蒙山頂上,居高臨下,白天的時候放眼一望什麼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晚上呢就不盡然了。而且福康安天生自負又急於立功,夜襲就是最好的捷徑。」凌風說完抿了抿嘴唇看著在座的二位。
林爽文點頭,坐在龔三瞎子對面,明亮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龐,看去格外年輕英武,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襲肥大的棉袍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剛剛受過凍的臉膛暖和過來,微微泛著紅潤的光澤,本來分得很開的眉宇像兩隻蝌蚪般蹙著,一雙眼眯縫著看那跳躍的火光。許久,才吁了一口氣道:「糧食還夠吃三天。這樣困守下去,軍心一亂就不好辦了。」
龔三瞎子道:「我最恨的是這些『朋友』,前幾日還熱炭似的趕著,說跟我鞍前馬後,共舉義旗。官兵還沒到,就都變成了縮頭烏龜!」
「你不要恨他們。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嚙臂,壯士斷腕么!」林爽文一笑,自我解嘲道:「那些承許,連封信都不寫,原本就沒什麼誠意,怎麼能指靠他們?」龔三瞎子不覺咽了一口氣,說道:「北邊的路已經堵死了,東邊界碑鎮滿山遍野駐的都是兵,我們的探子不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襲攻山,是要合圍困死我們。」他頓了一下,「阿葛哈進平邑也是奉了這個命令,進城之前,還有人在城北打了幾槍,也是報信給我們聽。是突圍,還是決戰,得趕緊拿個主意。」林爽文沉吟了片刻,說道:「界碑鎮東邊就是孟良崮,孟良崮上晁守高有千餘人,如果我們打通了界碑鎮,兩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轉了局面。」
聽了這話凌風又冷笑了一聲說道:「剛剛還說最不能信的就是這樣的朋友,怎麼現在又要兩個寨子合兵。先不說跟不跟你合,能不能打通界碑鎮還是兩回事呢。」
龔義天沒有吭聲。林爽文是第二次提這個建議了,果真能和晁守高「合兵」,回過頭來再打界碑鎮,福康安布置的大包圍圈子立時就崩潰了,那是再好也不過。但界碑鎮現在有多少駐軍,摸不到實在底細,北麓正面攻擊的官軍足有三千,蒙陰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條官道只有二十幾里。龜蒙頂到盂良崮一百二十里小路,想要偷偷潛入孟良崮比登天還難,一旦離寨東行,人在山樑上走,幾十里都看得清楚。蒙陰、界碑鎮的敵軍南北夾擊,龜蒙頂北麓的兵封住後路,用大炮就能把這一千多人轟成肉泥!
凌風思量著,說道:「我再三想過,這條路行不通。我們這些新進寨的,都是在家攥鋤頭把兒的,根本沒有訓練過野戰。就是王倫的兵,大炮一響,石崩山開的,也都亂成一團兒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實是半匪半農,一到大陣仗就散了。他不來聯絡,又聽說黃天霸到處喊山,這種首鼠兩端的人不會拿雞蛋碰石頭來接應我們。不等到界碑嶺,我們就會陷迸四面包圍裡頭,讓福康安包了『餃子』!」
林爽文已經反覆鑽研局勢,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布置了強陣,要壓山寨向南突圍,在平邑南線張開口袋包抄全殲。明知是計,無奈官兵勢大,不得不就範,想想龔三瞎子說的也是實情,咬著牙想了想,說道:「不是我要冒險,敵人十倍於我,不冒點險也只有坐著等死。你看清了沒有?福康安是逼我們下微山湖,用水師和棗莊駐軍剿殺我們。南路下平邑,下去容易上來難啊」
凌風在旁邊目光忽地一閃,說道:「白天巡山,看到下頭祊河,是凍得結結實實的一條路,順這條路能不能再回龜蒙頂來?」——他竟想到了福康安進平邑的路上了。
「能。」龔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說道,「山上人打獵常去,我也走過。南柏林南邊能下到河面上。不過那太陡了,想從那裡運動上山太難了!」
「我覺得一定還要回到山上來,這裡即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凌風撥弄著火,放下火筷子笑道:「底下的綠營為什麼遲遲不打我們,一多半是在等福康安的大軍增援。我們可以給他來個出其不意,他未攻時便先踢了他的綠營。如此舉動必定會驚動縣城,鼓舞士氣,如果涼風頂和聖水峪的弟兄能來合兵,充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從杭河河道東進,抄界碑鎮的後路打他個出其不意,然後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機動作戰,如果界碑鎮官軍們從訪河上游夾擊我們,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官軍,把他的炮奪過來,整個魯南綠林兄弟見我們打出這一仗,你不叫他們也會粘著跟你!」
龔三瞎子沒有聽完已經咧著嘴笑了,高興得一捶大腿說道:「成!這法子還成!他奶奶的——逼我到棗莊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陽龍游淺灘了?老子偏不上你的當,掉頭殺個回馬槍,讓這些好漢們也開開眼!」他站起身來,一揮手道:「明日半夜下山,官兵不慣夜戰,先把阿葛哈的大營給他踹了,一把火燒成白地,再進城去養養精神,吃飽了睡足了上界碑鎮!」又笑道:「就是你平日說的,咱們不是土匪,起事是為百姓能過好光景,是為光復大明,驅逐靴虜,迎接在爪哇國的崇幀皇太孫回國復辟!要預備一個安民告示,進城就滿牆貼起來!坐著死站起來死,窮死餓死造反死,左右都是死,幹起來也許就是他死我不死!」
凌風雖然不贊成林爽文的套路但是龔三瞎子這個貼大字報的辦法倒是十分的有新意,利用群眾的輿論,不指望他們幫己方最少也不會幫助福康安。
林爽文卻是幾次造反的「過來人」,一陣短暫的興奮過後,取來地圖反覆審視研究,又和龔義天、凌風一道商量怎樣攻營、占城、徵集糧秣,連事情不順利,萬不得已帶人上涼風頂搶山奪寨都一一周密計劃了,直到四更才入睡。
第二日午夜,也就是福康安下達北麓佯攻龜蒙頂攻擊令的前三個半時辰,這一夜福康安都沒有合眼。幾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時總攻后的軍士措施,玉皇殿中他擺了沙盤地圖,熟悉的一閉目就全圖在心裡閃,還時不時起來,自己持著蠟燭照著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臨時搭起的鋪上略躺一躺,想起什麼事情就再爬起來看地圖。
王吉保見他累得連連打哈欠,也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一邊端茶擰毛巾不住的伺候勸道:「離卯時還有一個時辰呢,爺您只管打個盹兒,小事兒就算了,大事我喊你!」
「你能處置軍務?什麼大事,什麼小事?」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自己也知道累得光火,故緩了一口氣嘆道:「阿瑪在金川是用信鴿傳遞軍情,還是他老人家有辦法啊!我這裡忙不過來,橫不楞得又來了個十五爺……你想想,這裡打亂了也就算了,要是十五爺出個一針半線的差錯,誰當得起這個責任?」
王吉保說道:「也是的,十五爺來湊個什麼熱鬧?請他到營里來他又不來,問他在哪裡住,又不說,這爺真難伺候。」
福康安不願意在奴才跟前說永琰的私話,好氣又好笑的雙手捂著嘴打哈欠,嘟囔不清的說道:「他也是好意,怕來到軍營中掣肘軍務,怕我為保護他分兵。哎……」福康安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清楚明白,永琰這層「好意」之外,明白著還要在剿匪功勞里分一杯的「歹意」,話是難以啟齒,他傅家和魏佳氏、永琰家世淵源,原本並不在乎他來分一點功勞,但這一來,他軍務上又加一重任,反倒使福康安更加不堪負重了。
正說著,聽見外面石甬道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蹬蹬」的撼地地皮直顫漸漸地越來越近!
王吉保正要問話,一個兵莽莽撞撞沖門而入,身上帶來的風忽得將一片蠟燭吹得一暗,那兵似乎有點迷惘,看了一眼福康安,手指著外頭道:「下來了!……他們都穿著白的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