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一個月圓夜。
景夙不得不承認,就算她偶然間做了一點能讓自己得意的事情,在實際上卻依舊是個小孩子。
自從上個月圓夜之後,她自以為安定的世界已經被外界衝擊得纖毫不剩,而她所得到的第一個勝利,正來自於這一次反抗。
那時候她開始產生錯覺,似乎自己的世界還留有餘地,似乎也許她足夠努力,憑藉著僅剩下的這點熱血就可以對抗屬於她父親的那個世界——至少那個時候,她是這麼認為的。
景夙無法描述自己當時的情緒。
她雖然面部依舊僵硬,只懶洋洋地拿著資料在屋子裡走著,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簡直得意地要飛起來——雖然明知道確認屍體不是多蘭並不證明她就可以救她,雖然這不過是她一時倔脾氣衝上頭頂的產物,但是她還是無比地快樂且激動著,她死死盯著手裡的資料,試圖能從裡面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壓抑了這麼些日子以後,她終於如釋重負地大口喘起氣來——
就在她興沖沖地看著手裡的資料的時候,父親的電話打過來了。
景和裕:「誰讓你去防暴局的?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去添亂?」
景夙原本氣勢十足,聽見父親的聲音以後,心頭驀地一驚。
一個可怕的想法涌了上來。
如果今天被發現「死去」的是她呢?
如果那具懷了孕的屍體,穿著她的衣服呢?
如果沒有人站出來替她反抗,那父親會做什麼?
景夙滿心的喜悅一時間被冰冷的水澆了個乾淨。
景和裕見她不說話,又厲聲問了一句:「你到底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沃爾頓先生是首相?你在這種時候和首相的家族起衝突,考慮過你的立場嗎!」
父親會怎麼做?
她好想驕傲地告訴父親,就是因為她的這次反抗,才使得救援可以繼續下去,才使得綁架者移花接木沒有成功……
然而,她幾乎在一瞬間,失去了勇氣。
然而,景夙只是靜靜地拿著手機,等了半晌之後,輕聲問道:「那……您怎麼看?」
景和裕厲聲吼了一句:「人已經死了,你還要鬧個什麼勁?現在就去給沃爾頓先生道歉!」
景夙啞聲道:「人死了就不管了?兇手也不查了嗎?」
景和裕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別人家的事情,你插手做什麼?為了一個死人,賠上你自己家族的未來和別人家族的榮譽你是不是瘋了?景家遲早毀在你的優柔寡斷里!我不管你說什麼,你現在就給我去道歉!」
景夙站在原地沒有動,只輕輕地說:「我不會去道歉的。」
景和裕怒道:「你就一定要讓你爹失望?」
景夙低著頭,輕聲道:「我已經對我的父親足夠失望了,不介意讓您也對我失望一些。如果家族榮譽對您來說,比母親的命和我的命都重要,那您就守著您的『家族』過下去吧。」
她說著,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以後,她向會客室走去。
她知道怒火衝天的沃爾頓依舊坐在裡面。
景夙輕輕地推開了門,迎上一道怒氣十足的目光,走了進去。
景夙走到沃爾頓面前,對著他鞠了一躬:「您是我的長輩,之前和您說話的時候不夠尊重,是我的錯。」
沃爾頓目光緩和一些,看著她,不答。
景夙從手中的資料中抽出一張紙,遞了過去:「之前由於立案的時間太短暫,沒能及時驗證身份,是我們的失誤,但是好在您願意相信我們並且給我們機會立案,現在已經將身份驗定完成,屍體並不是多蘭·沃爾頓。」
沃爾頓原本只是冷漠地伸出手要去接那張紙,然而在聽見景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卻猛地一怔,宛如被針刺了一般突然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景夙,伸出去的那隻手劇烈地顫抖著。
景夙深深的鞠躬下去:「沒能及時驗證身份,是我們的失誤,請您原諒。」
沃爾頓目光複雜地看了她許久,末了,終於大笑了起來,先是因極度驚喜而揚聲大笑,繼而卻變成了苦笑,上去將景夙扶了起來,無奈地說:「好了好了,這件事我向你道歉,你也不必這麼給我台階下……」
景夙嘴角勾起一個笑,眼睛里卻是極度的冷漠:「您是長輩,是我之前態度不對。」
沃爾頓反而愣住了。
他原本以為就算是這種結果,景夙這樣的年輕人也會用一副少年人特有的姿態踩在他頭上,好好炫耀一下勝利,卻萬萬沒想到這孩子還懂得顧全他的顏面,甚至來給他道歉。
這麼年輕的孩子就懂得這些,到底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沃爾頓真誠地看著她,低聲道:「真的,謝謝你。」
景夙說:「我只是做了我分內的事情。」
沃爾頓似是有些尷尬,為了緩解氣氛,四下看了一眼,然而沒能找到任何可以說的話題,只得伸手在景夙肩上拍了拍,嘆氣道:「小夙,你明白我的苦衷吧?作為一家之長,我背負的東西遠比你想的要多……」
他說到這裡,勉強地笑了一下:「但是如果你這次沒有和我死倔,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景夙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也會後悔一輩子。」
她說著,向著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時間已經不早了,您的健康關乎於帝國的穩定,請您早些休息吧。」
沃爾頓復又在她肩上拍了拍:「把多蘭交給你,我完全放心。」
景夙搖頭:「我會儘力,但我不敢保證。請您儘早休息。」
景夙從會客室里走出去的時候,沃爾頓的直升機早已經起飛,巨大的噪音在防暴局的屋頂響起。
站在外面等她的弗里亞一臉得意,死魚眼裡放著難得能見到的光彩,此刻幾乎是雀躍著走過來,用肩膀頂了她一下:「怎麼樣,有沒有狠狠地給他打臉?」
景夙淡淡地回答道:「沃爾頓不僅是首相,還是你我的長輩,就算是我們做對了,也要給他一個適當的台階下。以後不要提什麼打臉不打臉,能把人救回來就是最好的。」
弗里亞反倒是怔了一下,眯起死魚眼,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景夙。
景夙被他看得不舒服,抬起手肘,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撞,懶洋洋地瞥他一眼:「看屁看?」
弗里亞捂著劇痛的胸口,彎下了腰道:「看你是不是長了皺紋,你好像一夜間老了十歲……」
景夙從他手裡搶過來一支筆,迅速地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地址和名字,遞給弗里亞道:「開車帶我去這邊,把這個人的名字交到技術部,讓他們查出這個人的所有資料,我去打個電話。」
弗里亞低頭看了一眼,只見白紙上用鉛筆寫著兩個扭曲的字:白樺。
景夙趕走了弗里亞,自己一個人走進濃黑的夜色里,倚在樹下靜靜地點了一支煙。
微寒的風吹起,帶著夜色特有的旖旎,撩撥著她的發梢。
馬尾的末梢掃在裸|露的脖子上,微癢。
夜色有夜色的香,摻雜著香煙嗆人的氣息,令人迷亂。
她嘆息一聲,撥通了卡利安的電話。
對方顯然醒著,幾乎是在瞬間就接了她的電話,聲音裡帶著點神經質的敏感:「小夙?」
景夙吸了一口煙,才緩緩地說道:「你問的就是這個吧?我現在知道了,你滿意了?」
對方顯然極為敏感,立刻問:「你知道什麼?」
景夙皺了眉:「別跟我裝傻,多蘭是你帶走的吧,你怎麼又和首相杠上了?」
她說完,電話那頭極為困惑地問:「誰?什麼首相?」
景夙靠在樹下,懶懶地說道:「莫利,別這樣了……」
那邊的卡利安提高了聲音:「我問你的不是這件事。」
不知怎的,景夙心中升起一絲警惕,彷彿風雨將至前,看見極為寂靜的夜空,莫名生出無端的恐懼一般。
卡利安壓低了聲音,問道:「我是問王室的事情,你沒聽到任何消息么?」
景夙將煙頭丟在地上,殘餘的煙蒂撞到黑暗之中,一點火星在深夜裡一閃而過,繼而熄滅。
景夙:「女王死了,這他媽鬼都知道。」
卡利安幾乎是在質問:「然後呢?」
景夙見弗里亞已經從局裡走了出來,便急著要掛電話了:「沒聽到。你自己問新聞部去。」
她對著弗里亞微微頷首,向車的位置走去,又猛然想起來什麼,順口道:「哦對了,那個孩子救活了,現在新聞部還沒公開。」
卡利安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的震驚:「你說什麼?」
景夙煩了:「我說我要掛電話了!你在新聞部不是有人手嗎?自己打聽去啊!」
卡利安幾乎叫了起來:「阿夙!等一下,阿夙!」
景夙坐上了車,問弗里亞道:「車子加好油了?」
弗里亞得意地點頭。
電話里的卡利安幾乎在嘶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景夙實在是煩透了:「本人連著熬了兩個晚上,現在又多了一個晚上,所以沒空伺候你,自個兒玩兒去吧。」
她說罷,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