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一個月圓夜
到了帝都之後,景夙將弗里亞趕下車,自己開車向遠處去。
帝都西面,已經荒廢了的軍校舊址的後面,有一片茂盛的林子。
那是他們當年經常逃課去的地方。
景夙將車停下,奔進林子里,一面打著電話:「聯繫上級了嗎?既然群眾動火,為什麼沒有軍隊來鎮壓?說話!」
手機里遲遲沒有回應,她氣得一把掛了電話。
林子里有一個木屋,廢棄多年,但是點燈依舊可以湊活著用。
景夙快步跑了進去,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見卡利安正坐在一把過於矮小的椅子上,低著頭,佝僂著葯看著手機。
他素日里一身西裝十分風雅,如今換了有點舊的運動衫,加上坐的椅子太矮了,顯得有些老氣。
景夙走進去,皺眉:「到底怎麼回事?」
卡利安沒有抬頭。
單聽腳步,就能辨認出多年的朋友。
景夙道:「我現在不想知道你做了什麼,也不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群眾之中有人帶頭開槍,軍隊到現在都沒有出動!」
卡利安抬頭望了她一眼,眼睛裡帶著點疲憊:「阿夙,你以前說你是一個不會護短的人,可是你現在就在護短。」
他說著苦笑了一下:「竟然還護我的短,真是受寵若驚。」
景夙一時間怔住,走上前來拎住他的領子:「挺好了,卡利安和景家互生互存,我要保護我的家人,你就最好和我說實話。」
卡利安歪了歪頭:「不然呢?開槍崩了我?你能開槍么?」
他說著,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呢,現在仇也報了,不想再拖累誰,所以找你來,只是想好好說話,你這麼拎著我,手裡又拿著槍,我難免不想說。」
景夙放開他,走到牆角坐下。
卡利安把手裡的手機倒過來,攤到景夙面前來:「這個人你認得吧?」
照片上,正是藍御那張美麗的面孔。
景夙狐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卡利安道:「其實呢,這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當初逼著你嫁給我的時候,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生。不過現在的好處是,我的仇報了,卡利安家也倒了,你不必嫁給我了。」
景夙說:「你說什麼呢?」
卡利安也意識到自己話語混亂了,只苦笑了一下,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支持你和她結婚。」
景夙將那張資料卡向下翻,愣了一下,立刻笑道:「瞎掰扯什麼呢?我不信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趕緊拿走,有事情說事情。」
她說著,彷彿是怕被燙到一般,將那個手機塞到了卡利安懷裡。
卡利安說:「其實這樣也挺好。她之前在報社擔任要職,又是軍方的重點情報員,等卡利安家族被替換下去之後,軍方接手政權,他們這些人都會翻身。如今只是一個報社記者,以後可能負責情報局——總之,在家族勢力上,你們門當戶對了。」
卡利安說著將手機收起來:「或許是好事,或許是壞事,看你自己如何選了。」
景夙轉過身,在屋子裡走了兩圈,道:「還是和以前一樣,你說的所有的話,我一句都不信。但是,現在你的家族正在被人開火,你這麼安心地躲在這裡,你覺得——」
她的眼睛向別處掃去,看見了即將被帶走的行李。
卡利安褪下西裝,就連那種儒雅的氣質都消失地一乾二淨了,此刻的笑裡帶著些陰險:「是么?臨時組織起來的群眾,能有那麼多拿槍的人?在這個地方,拿槍的大多是高階層吧,是么樣的高階層會和帝國第一的家族作對?」
他說著,輕笑一聲:「借刀殺人而已。」
他走到行李邊上,竟然掏出來一個蘋果遞給景夙,見景夙不要,就自顧自啃了一口,坐回遠處:「現在大多數的武裝部隊都在軍方手裡握著,剩下的人只有首相有權全部調動,不過他閨女正在別人手裡握著,自然也就消停了。」
景夙:「不可能,就算是對方用多蘭的性命要挾,沃爾頓身為首相絕不會坐視不管,他把家族榮譽遠遠看在兒女的性命之上,這種時候斷不會按兵不動惹人詬病——」
卡利安似是覺得她很有意思,抬頭看著她笑:「你從誰那兒聽說首相被人要挾了?」
景夙:「不是你剛才說——」
卡利安又笑:「而且媒體已經公布了,首相的女兒被人謀殺,他現在正因傷心過度而被搶救呢,搶救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了,現在他老人家還在搶救室里不能動呢!沒有首相簽字畫押調不動兵,這是帝國法制的缺陷啊,怎麼能責怪一個剛失去了女兒的老人家呢?阿夙,你想得太簡單了。」
卡利安啃了一口蘋果,似是毫不在意還沒洗過的蘋果上的塵土,繼續道:「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這裡面環環相扣,絕不是僅憑表象能看透的。阿夙,我現在就要離開了,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
景夙還沒拒絕,對方就繼續說下去了。
「首先卡利安家今天的倒塌,絕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我只是碰巧卷進了這漩渦里,出了致命的一份力而已。最要緊的,是政府對於現在的狀況,根本不能拿出更好的解決方案,所以我們之上的那些人——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想出了辦法,裝模作樣地推倒一個傀儡政府,再換上第二個傀儡政府,表面上改善了問題,於是民眾又會沉寂下去,等到數十年後再一次爆發。」
他說著,望了一眼景夙:「政治太危險了,你若是嫁給藍御,就又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所以,如果可以,換個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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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的氣氛實在是太悶了,老邢不想再摻和別人家的家事,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沒想到他剛出門,就迎面遇上一個醫生正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等,見他出來了,如見了救星一般,迎了上來。
老邢輕手輕腳關上門,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那醫生顯然極為為難,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猶豫:「您……您是直系親屬吧……」
老邢回想了一下裡面的混亂狀況,心想這要是牽扯上他小嫂,事情還要鬧得更厲害,便道:「你和我說就是了。」
那醫生嘆息一聲:「其實子彈都打到人的腦袋裡了,哪兒能活啊。當時救護車護送的路上人就已經死了,但是那個……那個患者的母親,哭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所以當時我們的實習生就告訴她可以救……」
對方見老邢為難,連忙道:「這件事情我們絕對會道歉的!人已經死了,是不該給患者家屬以本來就沒有的希望,都是實習生不懂事,這件事情一定會道歉……」
老邢犯了難,而對方還在重複「一定會道歉」。
依著她小嫂的性格,兒子活著尚且鬧破天,兒子若是死了,那所有人都別想活了。
他正猶豫著,忽然見走廊盡頭來了一個弔兒郎當的年輕,正一手拎著飯,一臉無所謂地走了進來,看見老邢一點頭,推門就想要進去。
老邢趕忙一把抓住景深,道:「小兔崽子,你來這兒幹什麼,你瘋了?」
景深說:「哦,我給我爸送飯,順便提醒他接電話。」
他說著,一把將手從姑父手裡抽了出來,大大咧咧開了門,進門還叫了一聲爹。
屋子裡的兩個人臉色就是一變。
景深走進去,將手裡的飯放在桌子上,隨便找了個地方一坐,翹起腿來繼續玩手機:「爹你還不知道吧,現在王宮那邊都動火了,你趁早吃了飯接電話吧,議會的人打你電話估計都打爆了。」
安靜的房間里驟然響起一個女人瘋了一般的尖叫聲,緊接著屋子裡一陣打鬥聲之後,老邢又沖了進去,一把將自家孩子拉過來,看著他臉上掛著的彩,嘆息一聲,也不說話,拽著他就往外走。
那女人又撲過來,被景和裕一把拽住。
家不家,國不國,這世界亂套了。
老邢一面將景深扯出去,一面絮叨:「你這孩子,你這時候來做什麼?還嫌家裡不夠亂?」
景深雖然臉上被人撓了幾下,卻依舊笑得開心:「我媽當年死的時候,她不是也帶了相機去我家裡看好戲?現在好啊,我也要來看看她的狼狽相……」
老邢被他這句話惹怒,回過身來,反手就是一巴掌:「胡鬧!睚眥必報是小人!多少年了,白教你!」
景深咧開嘴笑,湊近了在他姑父耳邊低聲道:「姑父,這是睚眥么?」
老邢一時間被噎住,說不上話來。
他站定了,回頭看著景深,眼睛在他身上掃視一邊,伸手給他拍了拍褶皺的衣服,嘆氣道:「這兩天,外面亂,你父親的事情多,你就老老實實住在學校里,不要回家來,聽到了么?」
景深一臉無所謂地看著他:「不成,我學校里也死人了。我們一主任,當初就被人打傷過腿,現在可好,被人給打死了。最近游|行鬧得社會一團亂麻,警局沒空查,學校不安全。」
他說著往老邢身上一賴,撒嬌道:「姑父,我去你家住嘛,我好久沒吃姑姑做的飯了,好不好?」
老邢看著那少年的眼睛,只覺著孩子遠比自己高了很多,然而如今靠在他肩上笑的樣子,卻像個孩子。
然而正是這個孩子,在同父異母的孩子死後,樂悠悠地來看笑話。
國不國,家不家,這世界越來越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