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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大約五六分鐘,那位中年女人帶著她的兒子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周洵為他們寫上名字的那個痰杯。
男孩兒將痰杯遞給了周洵,他瘦瘦高高的,眼神單純,看起來有藏族血統的高鼻樑,不過看他的媽媽,又是純的漢人。
大約是覺得他媽媽剛才太沒禮貌了,他頗不好意思,把痰杯遞給周洵后,就小聲問了他一句:「這次的可以嗎?」
周洵戴著口罩,只剩下一雙眼皮很雙的眼睛露在外面,他檢查了一遍,發現這次的痰樣質量比較好,裡面帶著血絲,看來病人的病情不輕,而且之前聽男孩兒的媽媽說病人幾年前就查出了結核,這麼多年了居然一直沒有好,治到現在,情況肯定不會樂觀。
他點了點頭,「這次的可以。」
那個女人抄著手,眼神很警惕地打量周洵,不太信任他的樣子,說:「這個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報告。」
周洵說:「一個小時後來拿就行。」
對方又懷疑地說:「這麼快來拿,你不會是隨便寫一個吧。」
周洵簡直要被她氣笑了,這時候,實驗室里的年紀較大的譚老師出來了,譚老師是年近五十的女老師,她也聽到對方的話了,不由呵斥這個女人:「你這人怎麼這樣,要是做得慢就讓你們明天來拿報告,周醫生不是看你們急著要,馬上給你們做啊。周醫生是C城H大附屬醫院來的博士醫生,你這人怎麼一直在這裡亂嚷嚷。要是不信,你何必來我們醫院看,你去別的醫院看不就行了。」
結核病是免費醫療,從痰檢到結核藥物都是免費的。
而且得結核病的人,一向是條件差的免疫力差的人群,就決定這裡面大部分患者是窮人,有些富人也得,但這些富人往往也會有更高的知識水平,會規範化治療,經過規範化治療,基本上能夠痊癒,而窮人越窮越沒有知識越不聽醫囑,或者沒有條件或者沒有心理準備,不進行規範化治療,最後就越發治不好,這讓結核病基本上被定為了窮人病。
既然是窮人病,國家在這方面要求的報銷比例也高。
所以對醫院來說,痰檢和結核藥物都免費,又要按照傳染病的要求將每例病人的信息上報到結核病專報系統,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其次,其他諸如保肝葯或者住院的收費等等,報銷比例又很大,所以醫院到頭來就是貼錢給病人治病。
以前這個病在疾控治療的時候,雖然也是這個情況,但是疾控一直以來就是這麼做的,工作人員沒有比較便也不至於心裡不平衡。現在這個工作轉到醫院來了,雖然國家有補貼一部分錢,但遠遠不夠。醫院要自負盈虧,自然要貼錢做這個工作。對工作人員來說,做結核有很大感染風險,累死累活又沒有辦法掙錢。醫院總不可能真不給他們發錢,要發這一部分工資和獎金,自然是從其他科室的盈利里摳出來的,最後導致做結核工作的工作人員吃力不討好,既受累又受其他補貼他們錢的科室的歧視。誰心裡好受?!
所以譚老師控制不住脾氣一下子就朝那病人家屬發火了。
她這火算是發得太過分,但周洵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調節她和病人家屬之間的情況。
周洵在這家醫院待了半年,對這裡的人的性格情況摸得算是特別清楚了。
他以前接觸的都是世界級國家級的大專家,名校的優秀畢業生和知名大醫院裡的從業者,越是能力出眾的人,往往越謙遜,因為站得越高看得越遠便越明白自己的渺小,前方的路永無止盡,每一個成果都是腳踏實地長年累月做出來的,身邊的人誰沒有幾把刷子,所以很少有人會過分自傲和暴脾氣。
到了這種偏遠貧困的基層就不一樣了,即使只是一個實驗室的小小工作人員,有的老師可能是以前接班的工作人員,能力出不出眾實在不好說,只是熟能生巧了而已,但在病人面前,卻非常自傲。
而病人往往接受他們這種倨傲,而且非他們這種倨傲和兇悍不足以震住病人及其家屬。
這種畸形簡直讓周洵感到震驚,至今沒有辦法適應。
當然,脾氣好的醫生和其他工作人員也多,但這些脾氣好的,或者是名聲在外的名醫,或者就是剛進入工作的新手,老油條們大部分有自己的矜傲。
這簡直就和看大門的中年門衛和坐在院長辦公室的院長的形容對比差不多,門衛肯定比院長脾氣差太多了。
有時候周洵覺得門衛還非得那麼狗眼看人低不可,不然他一天到晚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好說話的定然是占多數的,但有時候來那麼兩三個特別煩的人,卻是能讓人把幾天的好心情都消耗殆盡,而且說好話一點用沒有,非要喝罵不可,當然,喝罵的結果大部分時候可以起到好的結果,但有時候也會帶來打起來的惡果。
所以周洵現在對醫院門衛對自己溫言細語,轉頭就呵斥亂竄的病人家屬習以為常了。
實驗室里的老師使用這一招,他想自己再過半年,可能也會習慣吧。
譚老師的話讓那中年女人果然就訕訕地不再挑剔,但她依然持懷疑態度。
她訕訕地又帶些邀憐地說:「要不是在別的地方沒有看好,他又開始咳血,我們才不會來這裡看呢。我們坐車過來就坐了兩個多小時。」
譚老師將手揣在白大褂口袋裡,大約是覺得這個女人挺可憐的,也不再呵斥她了,用了溫和的語調,說:「是誰看結核呢?」
那個女人說:「是我家那口子。」
譚老師說:「這個病,是要好好治才行的,可以完全治好的。我讓周醫生和你說,他是大醫院來的專家,博士醫生,比我們都好,你和他好好說說。」
譚老師是本地地頭蛇,女兒在國外做漢語老師,自恃身份,平常都看不起周邊來看病的這些貧困農民。在周洵的眼裡,她對待那些窮困的沒有任何文化的無法交談的人,多有種古代知識分子的「夏蟲不可以語冰」的矜傲。
不過她這時候不想和這個中年女人說話,是因為她不是做結核的,知道得不多,怕給病人說錯了,又覺得周洵像是萬能的,就讓周洵來給病人家屬說一說。
其實這是接診醫生和臨床醫生的事,並不關周洵什麼事,但被譚老師叫過來,周洵便也來和這個病人家屬多交談了幾句。
周洵問:「你說你先生是幾年前就查出了結核,大約是幾年前?」
「五六年前了吧。」她抄著手說。
周洵在心裡嘆了口氣,「第一次是在哪裡確診的,之後是怎麼吃藥的?」
對方說:「最開始是在疾控里看的,說是肺結核,就開始吃藥,但是我家那口子,覺得那個葯吃了不舒服,就沒吃了,我們就去看了中醫,之後好了一陣子,但兩三年前,又發了,我們就又去疾控看了,疾控又開了葯,吃了一陣,我家那口子吃了很不舒服就不肯吃,只好又去看了中醫,一直在吃中藥,但吃中藥也吃不好,最近開始咳血了,沒有辦法,我們才又去疾控看,疾控那邊說他們不治了,說轉到這個醫院裡來治了,我們才過來了。」
她斷斷續續顛三倒四,說了一大通,但是大意是上面那一段話。周洵聽后,很是震驚和心疼,震驚於斷斷續續治了五六年居然一直沒有治好,又心疼他們這麼折騰,很可能原來是很容易治好的一般性肺結核,到現在用藥這麼多年,很可能就轉成耐葯結核了。
一般敏感株的肺結核,幾千塊錢就可以治好,加上免費的檢查和藥物以及醫保報銷和政策補貼的錢,不少地方都可以做到零花費。但是耐葯結核就很糟糕了,最少要花幾萬,最多幾十萬也不一定能治好。除此之外,耐葯結核能夠報銷的很少,基本上全靠自己給錢。
而這些地方的人,又這麼窮,哪裡有錢治療。很多發展成耐葯結核的病人,其實不過是痛苦地等死而已。
他以前聽柯眉說她工作中遇到的病人,因為發展成耐葯結核被家人拋棄,且結核病人身體差不能勞動,住在山裡的茅草房裡,養幾隻雞,靠國家救濟勉強活著,他們疾控的工作人員去關懷病人時才送一些生活用品去,最後好不容易讓他參加了一個耐葯結核的治療項目,但是沒幾個月那人就死了。人生之凄慘,即使周洵在醫院聽慣生死,也覺得悲哀。
周洵不由問:「最開始確診了,去疾控治療,那邊的醫生應該說了要按照療程吃藥治療的吧,你們怎麼沒有聽嗎?」
她理直氣壯到甚至有些傲慢,「疾控那些醫生的確是那麼說的,說要吃8個月的葯。但是那個葯實在不行,我家那口子吃了很不舒服,吃了兩個月就不行了,還怎麼吃八個月,我們就去看中醫去了,看中醫還好些,之後就差不多好了。」
從她這姿態話語,周洵總算明白她為什麼不信任醫生了。只是因為之前吃了葯有副作用而已。她丈夫最開始感染一般結核,吃兩個月四聯抗生素,基本上就能痰塗片轉陰了,癥狀差不多也會好了,只是有些結核菌還沒有殺死而已,過一陣轉吃二聯葯,吃到半年到八個月,就能完全治好了。他這時候轉去吃中藥,癥狀已經因為之前的化療消除,而且沒有抗生素的副作用,病人自覺病是被之後的葯治好的,但其實沒被殺死的少量結核菌依然在身體里,慢慢生長,過兩年自然就複發了,複發也很容易就發展成耐葯。
這些病人亂來簡直不可理喻,周洵很想發火,但壓下了脾氣,勉強好言好語說:「那到底是治病重要還是藥物吃了有副作用不舒服重要?」
她回嘴說:「他吃了中藥好了的,吃中藥要比吃疾控那個葯好多了,他只是兩年多前才又發了而已。」
周洵只覺得很無力,當然不能說中藥不能治結核,而且的確有治好的方子,但是,結核分枝桿菌作為一種細菌,如今的抗生素治療法,已經有數十年近百年的歷史了,過程中治好了多少人,是最推崇的辦法,為什麼這些病人就那麼能自作主張呢。
周洵簡直不想和她說話了,轉身要走,她又說:「我們家裡苦啊,自從他得了病,就沒有辦法掙錢了,全靠我打工掙些錢,既要給他治病,又要養兩個孩子,你看我家老大,已經上初中了,家裡還有一個小的,還在讀小學。本來以為他都治好了,現在又這樣反覆,我們家日子不好過啊。」
周洵只好又把身轉了過來,說道:「他是結核病人,要自己單獨住一間房,你們不要和他住一起,他吐的痰最好吐在裝了石灰的盆子里,平常要經常換石灰,用蓋子蓋上,不然他很容易傳染給你們。你們現在身體好,被傳染了可能不會發病,但是等你們身體不好的時候,就也容易得他那種病了。」
她和她的兒子都看著周洵,周洵不管他們會不會記住或者會不會去這麼做,又沉著臉說:「他結核病那麼嚴重,吃藥肯定是有一些副作用的,不舒服的話,就來看醫生和醫生說清楚,要是醫生認為這點副作用沒有問題,那就堅持下去,一直吃藥到醫生說可以不吃了。不要中途隨隨便便就斷了葯去換治療方案,這樣對病人來說非常不好。也許他五六年前就該治好不會複發的,就是那麼換了治療方案,才又複發了。」
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周洵繼續說:「他的樣本,我現在就去做,之後會幫忙再做培養和耐葯,到時候這些結果會給前面開藥的醫生。他會好好給病人治療的。就這樣吧。」
周洵不再和他們說話,轉身進了實驗室,譚老師過來趕人,「你們快點離開吧,實驗室門口不能站人的。」
隨後,又把門關上了。
譚老師和周洵說:「他們這些病人,都是亂來的。有時候覺得哪個鄰居的話都比醫生的話對一樣。這世上,除了病人外,恐怕沒有誰比醫生更想把病人治好了吧,但他們往往覺得醫生只是想收錢不治病。」
周洵沒有回答,譚老師繼續說:「不過也不敢和他們說太多,有些病人,把醫生隨便一句話挑出來找茬。以後再有人來送樣,周老師,你都不要理他們了。他們送的樣本不合格,也別管,反正我們就是查送來的樣而已,要是不合格,難道怪我們嗎?」
周洵心想難道不是你剛才讓我幫忙說幾句我才去多說了兩句?不然他也不想去撈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來做。
雖然這麼想,但他到底不想多說,進旁邊實驗室做實驗去了。
而且譚老師說的話,正是在醫院裡生存的至理名言,周洵也不能不聽。
以前他還在讀博士的時候,他們醫院裡的一個醫生,是他導師認識的人,和他們實驗室有一個項目上的合作。病人是塵肺合併肺結核,需要鑒定塵肺做職業病補償,那個醫生因為對病人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安慰的話,被病人認為是他醫術不行,抓住了把柄,非要他給開塵肺一級,醫生怎麼可能給亂開,於是病人開始大鬧醫院,又要去告他,還說醫生不是醫術不精心虛為什麼會說那樣的安慰的話,為什麼病人一鬧醫院就願意賠錢,還不是醫院做賊心虛,諸如此類。而他們醫院作為泰山北斗級的存在,自然不是鬧一鬧就能得到賠償的,醫院沒事,最後把醫生鬧得只好辭職了事。
周洵覺得自己一遇到可憐的病人就話多,的確是不該,而且這些病人又不是熟人,還是少說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