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這一天是公主的生日,她剛滿十二歲。燦爛的陽光照在王宮的花園中。
雖說她是一個真正的公主,一位西班牙公主,但是她就像窮人家的孩子們一樣,每年只能過一次生日,因此舉國上下自然而然地就把這當作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她過生日這天應該是個晴朗的天氣。那一天的確是個晴朗的好天。高高的帶條紋的鬱金香直挺挺地立在花莖上,像一排列隊立正的士兵,並傲慢地望著草地那邊的玫瑰花,一邊說:「我們跟你們一樣美麗無比。」紫色的蝴蝶伴著翅膀上的金粉翩翩起舞,輪流走訪著每一朵鮮花;小蜥蜴們從牆上的裂縫中爬出來,躺在白日的陽光下;石榴在火熱的陽光下紛紛裂開了嘴,露出了它們血紅的心。就連沿著陰暗走廊的刻花棚架上的一串串懸挂著的淺黃色檸擱,彷彿也從這奇妙的陽光中染上了一層豐富的色彩,玉蘭花樹也張開了它們那重疊著的象牙色的巨大球狀花朵,使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芳香。
小公主本人同她的伴侶們在陽台上來回地走動著,並繞著石花瓶和布滿青苔的古雕像在玩捉迷藏的遊戲。在平日里她只被允許同她身分相同的小孩子們玩,因此她總是一個人玩,不過生日這天可以例外。國王已經下了命令,她可邀請任何她喜歡的小朋友來宮中同她一起玩。這些瘦小的西班牙孩子跑動起來的動作還挺優雅的。男孩們頭戴大羽毛帽子,身穿飄動的短外套,女孩們手裡提著緞子長裙的后擺,並用黑色和銀灰色的大扇子護住眼睛遮擋陽光。然而小公主卻是他們當中最優雅的一個,打扮得也是最入時的,依照的是當時相當繁雜的款式。她的裙子是用灰色錦緞做的,裙擺和寬大的袖口上綉滿了銀線,挺直的胸衣上縫著幾排名貴的珍珠。兩隻配著粉紅色大玫瑰花的小拖鞋隨著她的走動從衣服下邊顯露出來。那把大紗扇是粉紅色和珍珠色的,她的頭髮像一圈褪色的金黃光環包圍著她那張蒼白的小臉蛋,上面戴著一朵美麗的白玫瑰。
滿面愁容的國王透過宮中的窗戶望著他們。站在他身後的是他所憎恨的人,那是他的兄弟,來自阿拉貢省的唐.彼德羅,還有他的懺悔師,來自格蘭那達的大宗教裁判官坐在他的身邊。國王此時比以往更憂傷,因為他看見小公主一副孩子般嚴肅的模樣向宮中群臣們行禮,另外還看見她甩扇子掩著嘴偷笑那總是陪著她的一臉嚴肅的阿爾布奎爾基公爵夫人,國王突然想起了年輕的王后,就是小公主的母親,這在他看來就像是前不久的事情。那時王后從歡樂的國度法蘭西來到西班牙,在西班牙宮廷憂鬱華麗的生活中不幸去逝了,死時孩子才六個月大,她連園子中杏花的第二次開放也沒有看到,也沒趕上採集院子中央那棵多節老無花果樹上第二年的果子,此刻那兒已是雜草叢生。他愛她愛得太深了,他不能忍受把她埋在自己看不見的墓穴中。一位摩爾人醫生為她的屍體做了香料處理,為了回報醫生的工作,國王保住了他的生命,因為由於信邪教和行巫術的嫌疑,這位醫生已被宗教裁判所判了極刑。她的屍體仍然安放在宮中黑色大理石禮拜堂中鋪著織錦的屍架上,還跟十二年前在一個狂風大作的三月天里僧侶們把她抬放到那兒時的模樣一個樣。國王每月一次,身上裹著黑袍,手裡提著一個不透光的燈籠,走進禮拜堂跪在她的身旁,呼喚著:「我的王后,我的王后!」有時他會不顧應有的禮節(在西班牙生活中的任何行為都受到禮節的約束,就連國王的悲痛也不例外),萬分悲痛地抓住她戴著珠寶的蒼白的手,並狂吻著她那冰涼的化了妝的臉,試圖把她喚醒。
今天他好像又看見她了,就跟他頭一次在巴黎的楓丹白露宮中見到她時一樣,當時他僅有十五歲,而她更年輕。他倆就是在那個時候正式訂婚,出席儀式的有羅馬教皇的使節還有法國國王和全體朝臣,那之後他就帶著一小束金黃頭髮返回到西班牙王宮中去了。自打踏上自己的馬車那時起,他就一直想著兩片孩子氣的嘴唇彎下來吻他手的情景。接下來的婚禮是在蒲爾哥斯匆匆舉行的,那是兩國邊境的一座小城市。進入馬德里的公開慶典是盛大的,照慣例在拉.阿托卡大教堂里舉行了一次大彌撒,並且還搞了一次比平日更莊嚴的判處異教徒火刑的儀式。將近三百名異教徒,其中不少是英國人,被交與劊子手去燒死在火刑柱上。
他愛她真是發了狂,很多人都認為是他把國家給毀了,因為當時他們正與英國為爭奪新世界的帝國而進行戰爭。他甚至連一刻鐘也不能離開她;為了她,他已經忘記了,或似乎是忘記了國家的一切重大事項;在這種激情的驅使下他達到了如此盲目的可怕地步,以致於他沒有發現,那些他為取悅於她而想出來的繁雜禮節,—反而加重了她所犯的奇怪的憂鬱病。她死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彷彿發了瘋似的。要不是他擔心自己離去后小公主會受到自己兄弟的殘害的話,說真的,他定會正式退位並隱居到格蘭那達的特拉卜教大寺院去,他已經是該院的名譽院長了。他兄弟的殘酷無情在西班牙是出了名的,不少人懷疑是他害死了王后,傳說王後到他所在的阿拉貢的城堡去走訪的時候,他送了一雙有毒的手套給王后。甚至在國王以皇家法令宣布舉國上下公開哀悼三年之後,他仍舊無法忍受他的大臣們跟他提起續弦的事,當神聖的羅馬帝國皇帝本人親自來向他提出把自己的侄女,一位美麗可愛的波西米亞郡主嫁給他時,他仍吩咐自己的大臣去告訴皇帝,說西班牙國王已經和悲傷結了婚,儘管她只是一個不能生育的新娘,可他卻愛她超過任何美人;這個回答的代價是使他的王國失去了富饒的尼德蘭諸省,這些省份不久后便在皇帝的鼓動下,由一些改革教派的狂熱倍徒領導著,向他發動了叛亂。
今天他望著小公主在陽台上玩耍的時候,似乎又回想起了他整個的婚姻生活,那是一場強烈而火熱的歡愉,同時也因其突然的完結而導致了可怕的痛苦。小公主具備了王后一切可愛的傲慢舉止,完全一樣的任性的擺頭動作,同樣彎曲而驕傲的美麗嘴唇,一樣漂亮可人的笑容——的確是非常法國式的微笑——小公主不時地抬頭望望窗戶,或伸出小手讓顯貴的西班牙紳士吻著。不過孩子們高聲的笑聲刺著了他的耳朵,明亮而無情的陽光嘲諷著他的哀傷,一股奇怪香料的單調氣味,就似是處理屍體用的香料,好像把早晨清新的空氣給弄髒了——這或許是他的幻想吧?他把臉埋在雙手巾,等小公主再次舉頭望窗戶的時候,窗帘已經垂下,國王也離開了。
她有些失望地噘噘小嘴,並聳了聳肩膀。說實在的,他本應該跟她呆在一起過生日的。那些愚載的國家事務有什麼要緊的?或許他又去了那個陰森森的禮拜堂了吧?那兒一直點著蠟燭,而且從未讓她進去過。如此好的陽光,大家又這麼開心,他可真是太傻了。再說,他會錯過看一場人扮的鬥牛比賽,比賽的號角已經吹響了,更不用說那些木偶戲和其它精彩的表演了。她的叔父和大宗教裁判官倒是更體諒人。他們已經走到陽台上了,並向她道了賀詞。所以她又擺起了她那可愛的頭,還拉著唐.彼德羅的手,緩緩走下石階,朝著聳立在花園盡頭的紫綢編織的長長亭廊走去,其他孩子嚴格地依照次序緊跟在她的身後,即誰的名字最長,誰就走在前頭。
一行由貴族男孩子化裝成鬥牛士的隊伍走出來歡迎她。年輕的新地伯爵,一位十四歲的美少年,用西班牙下級貴族世家的全部優雅舉止向她脫帽致敬,並莊重地把她引到競技場內搭起的看台上安放著的一把鑲金的象牙小椅子上坐下。孩子們在她的四周圍成一圈,他們一面揮動著手中的大扇子,一面相互交談著。唐.彼德羅和大宗教裁判官面帶笑容地站在人口處。就連那位女公爵——人稱侍從女市長的人——一個瘦小而性格不定的女人,帶著黃色的翎頜,也一改往日那板起的面孔,一絲像是冷冷的笑容掠過她那皺巴巴的臉,她那沒有血色而乾瘦的嘴唇也抽動了一下。
這真是一場令人叫絕的鬥牛賽,在小公主看來比真的鬥牛比賽還要好看。那是在帕爾馬公爵來看望她父親時,她被人帶去塞維爾看過一場鬥牛賽。一群男孩子穿著裝飾華麗的馬皮衣服在場子內來回跑著,他們揮舞著長矛,上面綁著色彩艷麗的絲帶;另一些男孩徒步走著,並在假牛面前舞動著猩紅色的大地,當牛衝來時他們就輕鬆地跳過柵欄;至於牛呢,儘管它只是由柳枝和張開的牛皮做成的,可卻跟真牛一樣生龍活虎,不過有時它堅持著用後腿繞著場子跑,這卻是真牛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這牛斗得也不錯,孩子們興奮極了,他們紛紛起身站在了長凳子上,並揮動著手中的帶邊手絹,大聲嚷著:太好了,太好了!那種勁頭就跟成年人一樣。就這樣戰鬥持續了下去,最後,好幾匹人扮的馬被戳倒,那位年輕的新地伯爵把牛也壓在了地上,他請求小公主允許他給予致命的一擊,然後他就用木劍朝那動物猛刺下去。他用力太大,一下子把牛頭給刺掉了,這使小羅南先生高興地大笑起來,他是法國駐馬德里大使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