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誅心玉簪(一)
?二月的末尾,晨起天色氤氳,自昨日下過雨後,.仁清寺畔的杏花林就在不遠處,望去如雲如霧,長街上春風料峭,遊人三三兩兩。
寧如寄貼著牆根快步往前走著,半晌回頭一瞧,見衛甄已被她甩了半條街,這才微不可聞的輕哼一聲,在一間茶館門口站住。茶館大門敞開,前面檯子上站著一個說書人,正口沫橫飛:
「話說這寧越,本也是抓過無數惡徒的神捕,如今落得人人唾罵的地步,諸位可知這是為何?」
沒想到竟會這麼巧,那名字陡然入耳,寧如寄只覺轟然一聲,街上的熱鬧彷彿紛紛褪去,唯余她一個人,被四下夾雜寒意的風聲吞沒。
但茶客們起鬨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傳來:「嗨,這誰不知道啊,不就是他和那食人大盜裡外勾結,一塊逃跑了么,要說六扇門的人也都是廢物,這麼個叛徒,整整五年了,竟然還抓不著!」
提起「食人大盜」這四個字,如今京城的百姓們應該還都心有餘悸。五年前,食人大盜橫行京城,不僅盜人錢財,還吃人心肝,臨走還要留下血字:盜銀若干兩,食心肝各一顆。
這惡賊連續作案十多起,鬧得滿城驚惶,最後終於被六扇門名捕寧越拿下。但沒多久卻忽然傳出消息,說寧越拿了食人大盜的賄賂,竟把他從大牢里救了出來,雙雙逃走。後來六扇門總管親自出馬,才又把那大盜捉回,只是寧越一去再無影蹤,到現在也沒歸案。
「呸!這姓寧的有什麼好說的,勾結惡賊不會有好下場,恐怕早就死在荒郊野外,讓野狗吃了罷!」
「就是就是,狼心狗肺,說他做什麼,說點新鮮事!」
寧如寄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這些話一字一字錐進心裡,直到衛甄凄慘哀怨的聲音傳來:
「如寄,你慢些,我實在走不動了……哎喲,我的腳……」
他的聲音整整聽了五年,這一刻卻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彷彿自深淵中把她救起。一面喊著,一面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衛甄身量修長,往她身邊一站,立刻替她擋住了寒風。
見她不回話,他往茶館里瞟了一眼,兩頰上的酒窩露出來:「原來你在這聽說書呢,講的什麼?」
寧如寄面無表情,淡淡回了句:「.」
「瞧你,臉都白了,你冷么?」說著就要來拉她的手,被她輕輕巧巧躲過,他便不著痕迹地翻過手心來,「如寄,帕子借我擦擦……」
「不給。」她嗔了一聲,鼻子不由自主皺起來,「要來看花的是你,走不動的也是你。」
嘴上雖這麼說,但看他眉梢上細汗微微,彷彿清早的微涼晨露一般,心裡還是忍不住一軟,掏出帕子,伸過去就要給他擦。
「好,那就講個新鮮的——」裡面說書人的笑聲傳來,莫名有些曖昧,「咱們就說說當今慶王爺,和他身邊那個小書童之間,不可告人的故事……」
衛甄一愣,暗道糟糕,還沒來及說什麼,就見寧如寄的臉頰驀地泛起一片嫣紅,甩手把帕子丟在他懷裡,轉身就走。
「慶王爺身邊的寧小官啊,長得那叫一個貌美如花……」說書人還在說著他們之間的香艷故事,衛甄哭笑不得,趕上去扯住她的袖子,笑嘻嘻道:
「你聽人家誇你呢!」
寧如寄皮笑肉不笑:「誰說的,明明是誇你呢——誇你有龍陽之好。」
衛甄嘴角一抽,勉強保持著笑意:「犯不著生氣啊,咱是來看花的,你看這街上的人,不都是高高興興的么?」
說著隨手一指:「哎,那邊的那個年輕人,你看他的樣子,那簪子定是心上人送的,哎呀,春天就是好,春天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日子啊……」
寧如寄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只見對面的街邊碧柳成行,這時節翠芽微露,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款擺。其中一棵樹下,一個布衣男子默然而立,衣衫雖舊,氣度卻是儒雅溫文,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人。他手捧著一方帕子,帕子上擱著一支碧綠的玉簪,正痴痴地瞧著。
寧如寄「哦」了一聲,聲音不緊不慢:「或許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
「你……」衛甄頓時被噎住,寧如寄雙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著他著急,誰料他卻沒了聲音,側頭一瞧,只見他竟還在盯著那人手裡的玉簪看。
「還瞧什麼,小心人家戳你的眼。」嘴上說著,目光卻忍不住也跟著再落在那簪子上。
只見那簪子頭上被雕成龍頭的樣子,龍頭側向一邊,龍眼圓睜,龍鬚清晰可見,寧如寄暗贊雕工精細,但除此之外她實在看不出什麼別的來了,近來京城風氣越發開放,無論男女都流行戴這種龍頭簪,她和衛甄都有相似的簪子,並不稀奇。
「你到底看什麼呢?」
衛甄少見地斂起笑容:「我覺得,這簪子有點眼熟……」
誰料話未說完,不遠處卻猛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尖叫:
「啊——殺,殺人啦——」
※※※
發生命案的地方是街后不遠處的一座民宅,獨門獨戶帶一間小院,只這一會兒功夫,門口已被聞訊趕來看熱鬧的百姓裡外圍了三圈,有幾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哎,這間小院,不是說被一個戲子買下了么?死的不會就是他吧?」
「嘁,又不是什麼名角兒,他哪有銀子買這院子,我看啊,八成是什麼金主兒買來金屋藏嬌的吧……」
「那也得嬌才行啊,那戲子我見過,是個唱武生的,長得不怎麼樣啊。」
寧如寄一面把這些聽在耳里,一面擠進人群,卻被趕來的衛甄從后一把扯住。
「一聽有案子就跑得比兔子還快,你啊,捕快都還沒來,你進去幹什麼?」
寧如寄抬頭看看晦暗的天色:「看有什麼線索,快下雨了,一會兒要是全沖沒了,老吳頭兒又該罵娘了……」
一面說,一面把手中的雨傘塞到他手上:「你在外面乖乖呆著啊。」
說這一句的時候,她忽然湊近了他,聲音瞬間變得婉轉又溫柔,衛甄頓時有點懵,只一愣神的功夫,已被她回手一摸,順走了腰間的令牌。
「哎,如寄,我跟你一塊進去!」
衛甄回過神,忙要跟上,寧如寄側頭過來,故意壓低聲音:
「聽說那屍體的臉啊,都被砍爛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衛甄立刻「哎呀」一聲,蹦開三尺遠。
「嘿。」寧如寄笑了,迅速迴轉身,把令牌舉過頭頂,大喝道:「差官辦案,都讓開!」
京城的百姓覺悟都挺高的,知道命案現場不能破壞,都只圍在大門外頭,聽了這聲中氣十足的呼喝,紛紛閃開,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來。
順利走進大門,只見一條石板路穿過小院,通向正屋,一個男子癱坐在小路上,一面拿手捂著胸口,一面驚恐地看著大門敞開的屋子,看來方才那一聲尖叫應該就是他發出來的。
寧如寄打量了他一眼,只見他面頰白皙,眉梢眼角自帶一股風流態度,看那舉手投足的樣子,便已把他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
那邊正屋門口有兩個壯漢正向屋裡探頭探腦,想必是膽大的街坊,進來瞧屍體的。兩人見寧如寄拿著令牌走進來,立刻跑過來報告:
「差官老爺,死人在屋裡頭!」
「嗯。」寧如寄點點頭,「你們倆誰跑得快,去衙門報個案罷。」
說罷再不理他們,大踏步向正屋走去,兩人互相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哎?他不就是差官么……」
來到正屋門口,寧如寄沒進去,先探頭瞧了瞧屋裡的情況。一具男子的屍身倒在屋子正中,臉朝下,背上插著一隻匕首。刀刃整個沒入肉中,只有刀柄露在外頭,看來兇手下手時力氣十分大。地上一大片血漬,早已乾涸,應該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現場還算整齊,旁邊有兩隻凳子被踢翻了,其餘地方看不出打鬥痕迹。寧如寄走到屍體旁站定,這才注意到那血泊的邊緣處,竟清晰地印著半個血腳印。她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右腳比量了一下,心裡有了數。
走出屋子來,那細眉細眼的男子仍舊坐在石板路上,捂著胸口做西子捧心狀,嘴裡不停喃喃:「哎呀,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這不沒死呢么。還會喘氣罷?來,說說——」寧如寄四下查看院子里的情況,一邊丟出一連串的問題,「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與屋子裡的死者是什麼關係,何時進來的,都瞧見什麼了?」
許是她語氣太嚴肅,那男子一下子就懵了,也忘了害怕,半晌回過神來,哆哆嗦嗦開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