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64章
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起。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於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彷彿他要把對於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起。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於彌拉,情婦。阿達並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後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她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望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的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麼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象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的吵了一架。從早上其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場合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而惱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復。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餘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彷彿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後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片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的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麼善良,笑得多麼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麼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麼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麼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麼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麼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後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的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的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後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里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麼散步,什麼美麗的風光,無論什麼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其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她,但願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望木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象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並不就此丟開。為什麼?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並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願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里走到一平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麼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遊戲很認真,又不願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並不象他那麼著急。
「你急什麼,好朋友,」她口氣又安閑又帶些譏諷的意味,
「我們總是先到的。」
給她一說,他也覺得自己不大對了:「不錯,我走得太快了;用不著這樣趕路的。」
他放慢了腳步又說:「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一定連奔帶跑的想搶在我們前面。」
彌拉大聲笑了:「放心罷!他們才不會跑呢。」
她吊著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緊。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點,一邊走一邊抬起她又聰明又撒嬌的眼睛望著他。她的確很美,很迷人。他簡直不認得她了:她真會變化。平時她的臉帶點蒼白,虛腫;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麼快樂的念頭,或是想討人喜歡的**,這副憔悴的神氣就會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皺襇都沒有了,腮幫紅起來,目光有了神采,整個面目都有股朝氣,有種生機,有種精神,為阿達所沒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變化奇怪極了;他掉過眼睛,覺得單獨跟她在一起有點心慌意亂。他局促不安,不聽她的話,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問:他想著——硬要自己只想著阿達。他記起了她剛才那雙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滿著愛。彌拉要他欣賞林木的美,纖小的枝條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烏雲散開了,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他們之間的冰山給他推倒了;他們重新相愛,合而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氣多輕鬆!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氣很潮濕:她不至於受涼罷?……美麗的樹上點綴著冰花:可惜她沒看見!……他忽然記起所賭的東道,便加緊腳步,特別留神不讓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揚揚的叫起來:「我們先到了!」
他很高興的揮著帽子。彌拉微微笑著,望著他。
他們所到的地方是樹林中間一片很長的削壁。這塊山頂上的平地,周圍是胡桃樹與瘦小的橡樹,底下是鬱郁蒼蒼的山坡,松樹的頂上蓋著紫色的雲霧,萊茵河象一條帶子,躺在藍色的山谷中間。沒有鳥語。沒有人聲。沒有一絲風影。這是冬季那種恬靜岑寂的日子,它彷彿瑟瑟縮縮的在朦朧暗淡的陽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馳過的火車,不時遠遠的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嘯。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邊上看著風景。彌拉看著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轉過身子,高高興興的說:「嘿!那兩個懶東西,我不是早告訴過他們嗎?……好吧,只有等他們了……」
他在到處開裂的地上躺了下來,曬著太陽。「對啦,咱們等罷……「彌拉說著抖開了頭髮。
她語氣挖苦得厲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著她。
「怎麼啦?」她若無其事的問。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咱們等罷。真用不著要我跑得那麼快的。」
「對啦。」
他們倆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彌拉哼著一個調子。克利斯朵夫跟著唱了幾句,但他時時刻刻停下來伸著耳朵聽,說道:「好象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彌拉繼續唱著。
「你靜一會兒好不好?」
彌拉停了一下。
「嘔,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又哼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開始坐立不安:「也許他們迷了路。」
「迷路?才不會呢。恩斯德對這裡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個古怪的念頭:「要是他們先到了這兒又出發了呢?」
彌拉仰躺著,望著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來,差點兒連氣都閉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車站去,說他們一定在那裡了。彌拉聽到這句才決意開口:
「這才是跟他們走散的好辦法呢!……我們又沒說過車站,約好在這兒相會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邊。她看他等急了覺得好玩。他也發覺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經的操心起來,——不是懷疑他們而是擔心他們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說要回到樹林里去找他們,叫他們。彌拉輕輕的嗤了一聲,從袋裡掏出針線剪刀,消消停停的拆開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縫過:她的神氣好似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天的了。
「別忙,傻子,「她說。」他們要是願意來,不會自個兒來嗎?」
他心裡一震,回過身來向著她。她可不瞧他,專心做著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著:
「彌拉!」
「嗯?「她一邊說一邊依舊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對她瞧個仔細,又叫了一聲:「彌拉!」
「怎麼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著他,「什麼事?」
她看著他慌張的神氣不禁露出嘲笑的臉色。
「彌拉!」他說話的聲音都嗄了,「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她聳聳肩,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活了。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正在縫的帽子拿開:「別做了,別做了,你告訴我呀……」
她正面瞧著他,心軟了。她看見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發抖。
「你以為,」他聲音更輕了,「恩斯德和阿達……」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氣得直跳起來:「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決不會這樣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著他肩膀,笑倒了:「哎啊!親愛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去做活了。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正在縫的帽子拿開:「別做了,別做了,你告訴我呀……」
她正面瞧著他,心軟了。她看見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發抖。
「你以為,」他聲音更輕了,「恩斯德和阿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