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豈不意的拉上關係。於萊老人用不著別人怎麼鼓勵,就會說他外孫女的鼻子象呂杜維齊的於儂雕像上的鼻子。幸而他老是嘰哩咕嚕的脾氣不喜歡說人好話;而全不①在乎鼻子模樣的洛莎,只知道依照習俗把家務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驕傲。人家教她什麼,她就當做福音書一般的接受。難得出門,沒有人給她作比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長,完全相信他們的話。天生的喜歡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極容易滿足,她可竭力學著家裡人嘆苦的口吻,把聽到的悲觀論調照式照樣掛在嘴邊。她非常熱心,老是想到別人,設法討人喜歡,替人分憂,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報。她這種,好心當然被家裡的人妄用,雖然他們心地不壞,對她也很喜歡;但人們總不免濫用那些聽其擺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認為她的殷勤是分內之事,所以並不特別對她滿意;不管她怎麼好,人家總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腳不利落,匆忙急迫,動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樣,又過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闖禍: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門關得太猛了,使家裡的人對她大為生氣。不斷的挨著罵,她只能躲在一邊哭。但她的眼淚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舊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來,對誰也不記恨。
①於儂為羅馬神話中朱庇特之妻。希臘及羅馬時代,遺有於儂雕像甚多:呂杜維齊的雕像乃指存於羅馬呂杜維齊別墅(今改稱皮翁龔巴尼博物館)中的於儂像。
克利斯朵夫搬到這裡來,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時常聽見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為有點小名片,在城裡也是人家談話的資料。於萊一家常常說到他,特別是老約翰.米希爾活著的時候,喜歡對所有的熟人誇他的孫子。洛莎在音樂會中也看見過一兩次年輕的音樂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們屋子裡來,她不禁連連拍手。為了這有失體統的行為受了一頓嚴厲的訓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她過著那樣單調的生活,來個新房客當然是種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來的前幾天,她等得煩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歡她們的屋子,便盡量想法要它顯得可愛。搬來那天,她還在壁爐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歡迎。至於她自己,可絕對不想到裝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就斷定她人既長得丑,衣服又穿得難看。她對他的看法可並不如此,雖然也很有理由斷定他難看;因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時更丑了。但洛莎對誰都不會批評的,認為她的父親,母親,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樣,而一心一意的欽佩他了。在飯桌上和他並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膽怯,而不幸她的膽怯是用嘮叨不已的說話來表現的,以致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並沒發覺,這第一晚倒還給她留下一個光明的回憶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樓,她獨自在卧房裡聽到他們在上面走動的時候,她覺得那些聲音非常可愛,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氣。
第二天,破題兒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細照了照鏡子;雖然還不知道將來的不幸有多大範圍,但她已經有些預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辦不到。她頗有些疑懼的心理,深深的嘆著氣,想改變改變裝飾,不料把自己裝得更難看了。她還想出那種倒楣念頭,竭力去巴結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時時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們出些力,她在樓梯上奔上奔下的忙個不停:不是拿一樣沒用的東西去給他們,就是硬要幫他們忙,老是大聲笑著,嚷著。只有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叫喚她了,她的熱心和絮聒才會給打斷一下。克利斯朵夫沉著臉,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話,早已發作過幾十次了。他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把門上了鎖。洛莎敲敲門,叫了幾聲,心裡明白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樓去,不再來了。他碰到她的時候,推說因為要趕一件工作,不能來開門。她不勝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這種天真的巴結是失敗了:本意是想跟人家親近,結果卻適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嚇跑了。他老實不客氣的表示對她不高興,連話也不願意聽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煩。她覺得自己的多說話招他厭,下著決心在晚上靜默了一些時候;可是說話的勁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間又來嚕囌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話說完,把她丟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認為自己糊塗,可厭,可笑,覺得這些缺點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就很灰心,以為永遠改不掉了,自己沒有力量改的了。但她還試著改。
然而還有些別的缺點是她無能為力的:她長得丑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了。有一天她照著鏡子突然發覺這個不幸的時候,簡直象晴天霹靂。不用說,她還要誇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實際大了十倍,似乎佔據了整個臉龐;她不願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麼強,極端失望的時間是不會久的;她緊跟著以為自己看錯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確是看錯了,甚至有時候覺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樣,還可以說長得不壞呢。於是她憑著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頭髮多遮掉一部分腦門,使面部的不相稱不至於太顯著。其中可並沒賣弄風情的動機;她腦子裡從來沒有愛情的念頭,或者至少她沒有意識到。她所要求的並不多,只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但這一點兒,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意思給她。洛莎覺得,只要他們相遇的時候,他能和和氣氣的,友好的道一聲好,她就會非常快樂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總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她見了心都涼了。他並沒對她說什麼難堪的話;她卻寧願受幾句埋怨而不要這種冷酷的靜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彈琴。他在閣樓上布置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聽到人家吵鬧。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動的聽著。她愛音樂,雖然因為沒有受過訓練而趣味很低級。只要母親在家,她便呆在房間的一角做活,彷彿很認真,但她的心老是牽挂著樓上的琴聲。幸而母親到近邊買什麼東西去了,洛莎就馬上跳起來,丟下活計,心兒亂跳的一直爬到閣樓門口。她屏著氣把耳朵貼在門上,直要母親回家了方始躡手躡腳的下樓,不讓自己鬧出一點兒聲響;可是她舉動不大俐落,永遠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點從樓梯上滾下去。有一回她彎著身子,腮幫貼在鎖孔上聽著,一不小心身體失了平衡,把額角撞在門上。她嚇得氣都透不過來。琴聲立刻停止:她可連逃跑的氣力也沒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門開了。克利斯朵夫看見是她,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開一聲口,徑自粗暴的把她推過一邊,憤憤的奔下樓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飯才回家,對她那萬分抱歉與求他原諒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沒有她這個人;而好幾個星期他根本不彈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幾場,可沒有一個人覺察,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熱烈的祈求上帝……求什麼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傷訴說一番。她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存著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聽她說話,或是握手比平常親熱一些,她就覺得有了希望。
最後,家裡的人幾句莽撞的話又教她做了一場空夢。
全家的人都對克利斯朵夫抱著好感。這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嚴肅,孤獨,把責任看得很重,使他們都有些敬意。他的壞起起,他的死不開口,他的鬱悶的神色,他的莽撞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是決沒有人奇怪的。連把一切藝術家都看做懶蟲的伏奇爾太太,也不敢逞著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閣樓的窗上對著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為知道他白天已經被教課的事累死了;而且為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別人一樣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常常發見父母在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先是她並不在意。後來她奇怪起來,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動問。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開拴在兩株樹上晾衣服的麻繩,跳下來的時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頭撐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牆坐著抽煙斗的父親與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處。兩個男人彼此丟了一個眼色;於萊和伏奇爾說:「將來倒是出色的一對。」
伏奇爾發覺女兒在那裡聽著,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於萊便彷彿要周圍的人都聽見似的,大聲的」嗯!嗯!「了兩下,自以為把剛才的話很巧妙的混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轉著背,完全沒覺得;但洛莎聽了心裡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腳扭壞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邊埋怨她老是這麼笨,一邊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腳扭得很痛,但是不動聲色,簡直沒想到痛而只想到才聽見的話。她望自己屋裡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撐著不讓人家發覺。她心裡有種甜蜜的騷動。她望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倒下,把頭埋在被單里。臉上熱烘烘的,眼中含著淚,她笑了。她羞得幾乎想鑽下地去,沒法集中思想,只覺得太陽穴里亂跳,腳踝骨疼得厲害,頗有些發著高熱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邊的聲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聲音,外祖父的話還在耳朵里響著;她輕輕笑著,紅著臉,望被窩裡鑽;她又是禱告,又是感謝,又有**,又覺得害怕,——她動了情了。
她聽見母親叫喚,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點兒發暈,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亂轉。她以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這樣的死了,同時也拚命的想活,為了那個已經許給她的幸福而活。終於母親跑來了,家裡的人都著了慌。照例受了頓埋怨,包紮好了,躺上了床,她給**的痛苦與內心的喜悅刺激得精神恍惚。多麼甜蜜的一夜!……這似睡非睡的夜裡最瑣碎的事,也變了她將來神聖的回憶。她並不想著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為對這件事多少有些責任,便來問問她的情形,他破題兒第一遭對她表面上有些親熱。她心裡感激到極點,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願意終身受苦,為的要終身能有這種快樂。——她一動不動的躺了好幾天,在床上只顧翻來覆去的想著外祖父的話,還要加以推敲,因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說的」將來是……「呢,還是」可能是……「呢?
並且他究竟說過這種話沒有?——說過的,他的確說過,她清楚得很……可是怎麼!難道他們不覺得她難看,不覺得克利斯朵夫討厭她嗎?……然而能有個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或許她並不象自己所想的那麼丑;她在椅子上把身體抬起一點兒,照著掛在對面的鏡子:不知道怎麼想才好。總而言之,外祖父跟父親的判斷比她準確: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長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話!……或許她把克利斯朵夫並沒多少好意的感情給誇張了。沒有問題,這冷淡的男孩子從出事的第二天跑來表示一下關切以後,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來問問她的病狀;但洛莎是原諒他的;他忙著多少事啊!怎麼能有時間想到她呢?我們不能批評一個藝術家象批評別人一樣。
可是不管她多麼隱忍,當克利斯朵夫在旁走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著,希望聽到句好言好語……只要一個字,一個眼風就夠了……其餘的自有她的幻想來補足。初期的愛情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只消能彼此見到,走過的時候輕輕碰一下,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創造出她的愛情;一點兒極無聊的小事就能使她**盪魄:將來她因為逐漸得到了滿足而逐漸變得苛求的時候,終於把**的對象完全佔有了之後,可沒有這種境界了。——那時洛莎編了一個從頭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讓自己整個兒生活在裡面而誰也不發覺。故事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愛著她,可不敢說出來,為了膽小,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荒誕不經的,才子佳人式的,總之是這個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來的原因。她根據了這個,編成無窮盡的故事,完全是荒謬絕倫的;她也知道荒謬,可不願意去想到它荒謬;她拿著活計可以幾天幾天的對自己扯謊。她甚至忘了說話:平日拉不斷扯不完的話一起望心裡倒流,好似一條河忽然隱沒到地下去了。在她心裡,多嘴的脾氣可是要痛痛快快發泄的:多少的長篇大論!多少沒有聲音的嘮叨!有時人家看見她扯動嘴唇,好比有些人看書的時候輕輕的念著字音,以便了解意義一樣。
從這些夢想中醒來,她又快樂又悲哀。她知道事實並不象她剛才所想的那樣;但這些夢給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實際生活的時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對於爭取克利斯朵夫這樁事也絕對不灰心。
她著手進攻了,可完全是無意識的。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動的時候,都有那種萬無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辦法去打動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標;但等到完全康復,能在屋子裡走動了,她便去親近魯意莎。只要有一點兒借口就行。她想出無數的小事情幫魯意莎的忙:上街的時候替她帶買東西,使魯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販論價,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龍頭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務,象洗地磚,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勞了,魯意莎雖是局促不安的攔阻也沒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濟,也沒多大勇氣拒絕人家幫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魯意莎非常孤獨,有這個殷勤而熱鬧的小姑娘作伴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洛莎竟待在她家裡不走了,拿了活計來跟魯意莎談天。她用些並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話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聽見人家提其他,說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覺得快活,手指哆嗦,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魯意莎很高興談談她心疼的兒子,講他小時候的許多小事情,無聊的,可笑的;但洛莎決不認為無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做著那個年齡上的或是胡鬧或是惹人憐愛的事兒,洛莎的快樂和激動簡直沒法形容;每個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種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濕了。魯意莎看洛莎這樣關心不禁大為感動。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裝不知道;但她心裡很喜歡,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所有的人中間,唯有她懂得這個姑娘的心是多麼好。有時她把話打住了,望著洛莎。洛莎聽見沒有聲音覺得奇怪,便抬起頭來。魯意莎對她微微笑著。於是洛莎熱情衝動的撲在她臂抱里,把臉藏在她懷裡。然後她們又照常做著活兒,談著話。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時候,魯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便把鄰家的孩子讚不絕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熱心感動了,知道那是對母親有好處的:她臉色不是開朗得多嗎?他向她熱烈道謝,洛莎支吾其辭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亂:克利斯朵夫認為,她這個辦法比跟他說話聰明而且可愛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麼懷著很深的成見了,並且明白表示出來:他想不到在她身上會發見那些意想不到的優點。洛莎也覺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為這點好感正在望愛情的路上發展。她比先前更耽溺於夢想了。憑著年輕人萬事如意的推想,她幾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況她的**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對於她的好心,對於她需要為人家鞠躬盡瘁的本性,不是應當比別人更敏感嗎?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並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頭裡,她一點兒地位都沒有。他正為許多別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認得自己了。心中經歷著極大的轉變,他的生命整個兒都給顛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極度的睏倦,煩躁。他無緣無故的沒有了氣力,腦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裡嗡嗡作響。什麼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從這個題目跳到那個題目,激動狂亂,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轉不已,他為之頭都暈了。他先還認為這是由於過度的疲乏與春天的因擾。可是春天過了,他的病狀有增無減。
這便是輕描淡寫的詩人們所說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侶班的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