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章一百二十五
此為防盜章樓上樓下,父子反目;宮內宮外,同室操戈。
劇烈的地動讓兩位守在皇宮之外的供奉再無心也無力阻止原音流和元徽。他們順利地通過密道進入內宮之中,便見代表帝後身份的龍車鳳輦於城門之下並排停放。
此刻宣德帝兀自端坐車中,鳳輦卻已捲起簾攏,一位雲鬟高聳,身著九鶴銜芝仙袍,廣袖曳地的女子自車中出來,站在當場。
來自後方的聲響讓皇后回望一眼。見到兩人,皇后先看了一眼元徽,接著將目光轉到原音流身上,聲音已經大為和緩:「音流怎麼也過來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不諳武藝,縱使要來,也該帶齊人手。否則若有萬一,大慶怎堪承受?」
原音流笑道:「娘娘多慮。元徽說了,此行會保護我的。」
元徽皇子上前行禮,神色淡淡:「見過母后。」復又道,「兒臣不會讓音流出事。」
皇后這才不再說話,重新將目光調轉到站城牆之下的人及人身旁的事物之上。
元戎皇子手持兵器,劍鋒染血,面貌一如昨日,又與昨日截然不同。在他身前,有數個漆黑長筒架在車上,車旁立有三人,兩人手扶車輪與長筒,一人站在長筒之後,向長筒之內填裝鋼球。
別人不識城下東西,皇后沒有理由不識。
今日之前,她雖未真正見過這東西,卻知它名為「神機火」,萬火齊發之時,一座城池也要被夷為平地。乃是密藏於應天寶庫的慶朝爭雄天下的利器之一。只是祖先有言,應天寶庫之中藏物威力過大,有干天和,不可輕易動用。
皇后晦澀的目光自神機火上淌過,最終落在元戎皇子臉上。
她聲如金玉,撞擊凜冽:「逆子,你率人攻打皇城,意欲何為?此刻當著我與你父皇之面,你還不束手就縛,也免得錯上加錯!」
皇后的聲音自天空上遠遠傳下,站在元戎皇子身旁的古先生一同看向城牆上方漆黑,似在重疊人影中尋找什麼,須臾,他欠欠身:「皇子與帝后處理家事,鄙人就先行告退,繼續主持白日黑星了。待稍後皇子大事抵定,鄙人再祝酒以賀。」
元戎皇子道:「此地危險,先生合該速速離開。先生若有萬一,孤失臂膀矣!」這一句叮囑完畢,他方才厲笑一聲,雙眼盯著人群中的原音流,回答皇后,「母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你們若早立我為太子,又豈有今日禍事?你二人膝下不過我與元徽兩位皇子,元徽之母乃是前朝業國皇族遺孽,現在這些遺孽還龜縮北疆,自號夜城之人。就算你們想立元徽,朝中諸公也不答應,天下也不答應!但這麼多年來,你們依舊不立我,這究竟為何?!莫非真像那些人所說,原音流才是你們的孩兒,你們要將這江山社稷全都留給原音流!」
一語落地,騷亂頓起。
許多年來,所有人都明白帝后對於原府傳人的優待,也對這優待習以為常。
但今日元戎皇子如此憤懣,這不可能的可能,是否真為可能?
身世被叫破,元徽皇子面色不變,似早已習慣。
原音流卻因被人平白加了一對父母十分不滿,「這火又何必燒到我身上?」
奈何身不具武功,此言就算說出,也只有周圍幾人能夠聽見。
皇后冷道:「荒誕!只因我們沒有將你立為太子,你就可以對你的父母兵戎相見嗎?」
元戎皇子:「寶庫失竊,天降大災,可見父皇並非仁德之君。若父皇願意出聖旨昭告天下,由兒臣繼位。兒臣願奉父皇與母後為太上皇與皇太后,日日請安不敢或忘。」
皇后不答,朝左近一看。只見一宮婢手捧寶劍快步來到皇後跟前。
皇后將其抓起,一把丟下城樓。
寶劍掠過天空,直插入元戎皇子跟前。而後,皇后鏗鏘有力的聲音才響起來:「你若在此自刎謝罪,我與你父皇可不計前嫌。」
元戎皇子怒極反笑:「好好好,看來原音流真是你們的親子,餘下的都是自外邊撿來的!」
話音落下,他身形后抽,猛地一揮手,示意左右再度裝填神機火!
同一時刻,立於城牆之上的皇后也驟然拂袖,內宮大陣由暗轉亮,一枚枚金光流轉的符文同時飛天,各踞位置,共同撐起一個半圓形反罩整個內宮的金色大罩。大罩之上,光芒流動,九條神龍虛影四下遊動,交纏昂首,威勢凜凜!
這正是慶朝最後的一個大陣,九龍衛殿陣!
元徽皇子與原音流一同站在皇後身后,看見籠罩在自己上空的大陣,唇角掠過一絲奇異的微笑。
有點不屑、有點得意、又有點喟嘆。
四百年前,慶朝縱橫天下有一攻一守兩大利器。攻者為神機火,無堅不摧;守者為九龍陣,堅不可摧。
現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不知道是矛更利,是盾更堅?
暗暗想到此處,元徽皇子又轉看古先生離去的方向:
快一點,再快一點,時間……不夠了。
緊接著,他忽然聽見原音流說話:「元徽方才在看什麼?」
元徽皇子一凜,回道:「看九龍陣。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九龍陣的真面目。」
原音流笑道:「原來如此。」不再言語。
元徽皇子卻忍不住多看了原音流一眼,心忖方才是否露了行跡。
禍起蕭牆,四方動亂。宮城之下,元戎皇子帶兵逼宮;宮城之外,西京已徹底陷入混亂之中。
無數的人被火焰無情吞噬,無數的人倒在坍塌的屋舍之下,更有無數的人死在刀鋒與馬蹄之下。
這是慶朝建朝四百年來,哪怕世家分裂離去的那一日亦不曾遭受的災劫。先前奉旨彈壓百姓的天蛛衛此時已陷入深深的泥淖之中,周圍全是百姓,周圍全是敵人。他們若不舉起刀鋒,便有人自人群中舉起刀鋒;他們若要舉起刀鋒,刀鋒之下,又多是無辜之人。
「統領,」身旁的副統領近身低語,「不能再遲疑了,若再遲疑,天蛛衛也不可能控制局面了!」
面對如此情況,哪怕是天蛛衛的統領,也感到了一絲自內心而生的壓力。
我現在究竟……該如何做?
不等統領下定決心,前方忽生意外。
只見本來擁擠的人群一陣攢動,接著,如水遇礁石,圍擠在前方的人群依序分開。就連籠罩在西京上空的嘈雜陰雲,似乎都因此而略微沉寂。
天蛛衛一陣騷動,統領目光如電,緊盯著人群方向。
須臾,便見一男子梳髮髻、著道袍、持拂塵、踩芒鞋,從容自人群中穿行而過,並回視了統領一眼。
雙目交錯,統領只覺腦中一潑清涼,心中萬念明凈,方才因局面所生的種種焦慮,如被撫慰似一一平復下去。
這也就是一閃念的事情,等再回過神來時,道士已經不見。前方的大多數人流也同時退後三步,只有三五個高眉深目之人還站在原處,看他們面目,正是眼下這群動亂之人的領頭者!
統領目光如電,定格在這群人掌心之處,只見這幾人掌中均握著一粒珠子,珠子大小不一,顏色各異,但無一例外均呈半透明狀,有玄奧的氣息在其中涌動!
「是命珠!」統領脫口而出,繼而獰笑,「龜縮在北疆夜城遺孽竟然還敢出現,趁火打劫,攪亂西京?我讓你們有命來,沒命回!」
「呸!」北疆諸人對視一眼,頓時如鳥紛飛,四下逃散。
整個西京都在動亂,一隻色彩斑斕的鸚鵡卻在此時鬼鬼祟祟地來到了皇宮之前,它先在通往內宮的密道處繞了一圈,因為翅膀不能開啟機關,無奈放棄,飛到皇宮上頭。
但流光絢爛的九龍罩同樣攔住了想要往下飛的鸚鵡。頭點緋紅、羽翼翠綠、胸脯與臉頰卻一片雪白的鸚鵡在光滑的罩子上撲扇翅膀飛來飛去,死勁扒著罩子往下看,除了和游過來金龍對視一眼,還被嚇了一大跳之外,壓根看不見想見的那個人!
它縮回頭來,嘟嘟囔囔:「原兄被抓,原兄被抓,鳥進不去,鳥看不見……」
半空中的鸚鵡來迴轉了一個圈,突然靈機一動,再扇起翅膀,一路飛離皇宮,來到一處人流密集的街道之上,扯開嗓子嚷嚷道:「殺鳥啊啊,救人啊啊!殺鳥啊啊,救人啊啊!」
但天色晦暗,人群驚慌,要麼是到處奔逃的百姓,要麼是殺人放火的賊匪,要麼是鎮壓動亂的天蛛衛,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一隻鳥的驚叫而駐足。
鸚鵡在這裡嚷了許久,直到聲音都啞了,也沒見人停步。
它垂頭喪氣地住了嘴,撲扇翅膀剛要飛起,視線中就多了一雙芒鞋與一身道袍。
接著,道袍的主人好奇問:「殺什麼鳥,救什麼人?」
雖與最初期待有所差距,但這也算是近一段時間難得的好消息了,屋中幾人統統鬆了一口氣,接著便自然而然將目光聚焦到原音流與言枕詞身上。
端木煦心中從未停止對原音流於言枕詞兩人的估量,只是這種估量不需放在表面上。原音流不需多說,言枕詞其劍宮武學如此精深,雖然來歷成謎,眾人不識,但劍宮每逢掌門大選之後,與掌門同屆的師兄弟部分成為殿主長老,部分離開劍宮,為追求大道遁入塵世山林,久而久之,便成了隱世一脈。
今日掌門的表現正好證明了這一點,在場這麼多人,他唯獨將事情交代給言枕詞,不知言枕詞究竟是劍宮哪一隱世之脈的傳承者?
端木煦心中思忖,道:「掌門在昏迷之前兀自惦記交代枕詞帶著音流一同上佛國,可見此事正是當務之急,你二人如果沒有其餘問題,收拾東西之後即刻出發……」
原音流:「我有問題。」
端木煦頓了下才和藹接話:「音流說吧。」
他最近其實有點不大願意和原音流說話,大概是因為對方問題多,身體脆弱,身份還特殊。
原音流指出:「我與師父都是劍宮普通弟子,去了佛國也只會被普通招待,行動不方便。掌門昏迷前又沒把事情講清楚,難免耽誤事情,所以我和我師父需要一個輩分高點的長輩,到時也要隨機應變。」
言枕詞現在才知道自己還要拜一個師父。他小聲問原音流:「這事你之前怎麼沒有告訴過我?」
原音流也小聲:「有事弟子服其勞。」
言枕詞:「那穿衣做飯挑洗澡水?」
原音流:「師父在上,不敢自專。」
原音流的考量正在情理之中。
端木煦無視耳邊的竊竊私語,權衡之後很快同意:「你們想拜在哪位長老門下?」
原音流笑道:「不敢麻煩幾位長老,要拜在哪一位門下,我已經想好了。」說著,他自袖中抽出《劍宮歷代人物錄》,翻開一頁,指著說,「就這一位,如何?」
端木煦等人順勢看去,只見原音流所指書頁上,該是人物小相的地方畫了一隻呼呼大睡的仙鶴,屬於人物名字的地方則寫下了「眠鶴真人」這一道號。
「眠鶴真人……」劍宮能人輩出,端木煦在記憶中搜索幾番后也沒記起這個人。他只能再往下看,當看見底下「善鶴形,喜鶴頸,與鶴友……失蹤」的簡略記敘時,有點詫異,「這位前輩尚且在世,只是失蹤,有可能會再現人世。音流你確定要拜在這位前輩門下?」
原音流糾正:「不是我拜在這位前輩門下,是我師父拜在這位前輩門下。到時我師父是掌門一輩,而我與諸位長老——」他笑道,「就是同輩了。」
現場一陣寂靜。
言枕詞神色十分古怪,自看見記錄著「眠鶴真人」的這一頁紙后,他的神色就如此古怪。
夠了,不要多想,這是正事。
幾位長老一同在內心如此告誡自己,快速討論兩句,確定沒有大問題之後,便立時同意原音流的要求,敲定明日拜師,便打發兩人去收拾東西,正好拜完師后直接出發。
兩人自副殿離開。
一路行走在山路之中,只見之前聚集在接天殿前的劍宮弟子已經被其餘長老和執事安撫驅散,除了嘴上還討論薛天縱叛門與掌門清醒這兩件事之外,正練武的練武,煉丹的煉丹,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鬧得沸沸揚揚、差點逼退執法長老的外門弟子失蹤一事,竟已算完結。
言語隨風,一路傳入言枕詞耳中。
言枕詞嘆了一口氣:「這個結果對劍宮真的好嗎?」
原音流回答:「犧牲一人,可穩定劍宮,保存執法長老,有何不好?」
言枕詞知道這乃明智之舉,心中卻不能完全認同。
他的腳步慢下,而後負手靜立山前。
山風吹動他的發與衣,靜立於山崖前的人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風而起。
下一刻,言枕詞側頭,問原音流:「明日你與我一同去佛國,有什麼需要準備的?」
原音流閉上眼:「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
言枕詞:「從輕從簡。」
原音流長嘆一聲:「唉,我為何要去佛國啊……」
言枕詞微微笑道:「那你又為何要上劍宮?」
原音流道:「那當然是因為……我也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心中想道:我上劍宮為了拿離禹塵劍修朱弦,現在離禹塵劍龜裂,晏老道自昏睡中醒來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去佛國」,可見劍宮最重要的事情,離禹塵劍的修復多半落在佛國上,為了朱弦,還是得再去一趟啊……
翌日的拜師典禮非常簡單。
因為眠鶴真人早已失蹤,且只有隻言片語的記錄落於紙上,根本無法拼湊其具體樣貌與經歷,故而端木煦另闢蹊徑,直接在劍宮上找了一隻最有靈性、任人如何擺弄也不生氣的仙鶴坐在主位,權當眠鶴真人。想來那真人能在人物小相上留一仙鶴圖像,也不會介意有朝一日仙鶴代替自己收徒。
言枕詞心情複雜地對著這隻仙鶴一叩三拜,再敬上一杯茶,就算正式入了眠鶴真人的門牆。
原音流在一旁笑吟吟:「端木師兄、翟師兄,齊師姐,師弟有禮了。」
三人心中毫無陰影,各給了原音流一個見面禮:「師弟好。」
原音流不客氣地收下了,轉向言枕詞,道:「師父,該你給徒弟和師侄見面禮了。」
三人假裝心中毫無陰影,拒絕道:「這個就不必了……」
言枕詞摸摸袖子,兩袖清風。於是他在仙鶴的翅膀上拔下三隻黑白羽毛,分別遞給三人:「行黑路,存白心,幾位師侄勿忘初衷。」
端木煦三人默了一默,接過羽毛,先後告辭。
言枕詞又看向原音流,他醞釀著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心道原音流可不像端木煦三人,打嘴仗這種事等到路上閑了再說,正可以調劑調劑……
腦中轉悠著這樣的念頭,言枕詞的手順勢摸了摸仙鶴的背脊。
仙鶴在言枕詞手下發出輕輕一聲鳴叫,眼睛眯起,十分舒適。
原音流:「它怎麼了?」
言枕詞:「年紀大了,懶得動彈。」
原音流笑道:「師父真了解仙鶴,曾經和仙鶴一同生活過一段時間?」
言枕詞:「……不錯。」
原音流又道:「還是和一群仙鶴一起吧?」
言枕詞:「不錯。」
原音流慢悠悠問:「嘗過仙鶴肉的味道嗎?」
言枕詞迅速接話,呵斥道:「焚琴煮鶴,如此粗俗!」
原音流噗地笑出聲來:「這可有意思了,我不過說說而已,總比有些真嘗過味道的人好吧?」
他還真的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言枕詞無言以對,決定轉移話題:「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走吧。」
原音流:「我的東西還沒到。」
言枕詞:「你讓他們停在山下,我們在山下拿了直接走。」
原音流:「它應該快上來了。」
言枕詞心中疑惑,未及發問,便聽一陣翅膀撲扇之聲從前方傳來,而後一道黑影自天空中飛了過來,用尖利的聲音氣洶洶叫道:「原弟騙我,說了回來,不見蹤影,鳥來找你,鳥不信你!」
原音流哈哈一笑,抖開扇面,讓鸚鵡落下:「嬌嬌來了。」
言枕詞:「嬌嬌?」
他認識這隻鸚鵡,但第一次知道鸚鵡的名字。
下意識的,他趁鸚鵡還未落下,將手於鸚鵡身下一摸。
居然……是公的。
原音流:「……」
嬌嬌:「……」
半空之中,鸚鵡的毛瞬間炸開,宛如整個胖了一圈!它翅爪並用,追著言枕詞死命啄他:「色鬼!色鬼!色鬼摸鳥!色鬼摸鳥!啊啊啊啊!!!」
言枕詞自知理虧,無言反駁,只能用上煙鶴步,在小範圍內騰挪閃躲,避免臉被抓花。
羽毛亂飛,人影閃沒,鬧騰之中,原音流哈哈一笑:「我們去無量佛國——走吧!」
幽陸幅員遼闊,慶朝居於幽陸正中,上有北疆,下有世家,劍宮在其東側,無量佛國臨其西面。
兩人自劍宮下來之後,進入慶朝之中,每經一個府城,便有無數神秘人士出來,為原音流打理好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