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章九
翌日天剛亮,言枕詞就來到精舍之前,等待原音流起床。
他等得並不久,大概出聲的四五息后,裡頭已傳來原音流打著哈欠叫「進來」的聲音。
這貴公子,動作居然不慢?
言枕詞有點詫異,推門進入精舍,卻看見本該起床漱洗、穿戴整齊的人依舊躺在床上,睡眼惺忪。
原音流換了個地方,昨夜沒睡好,今日頗感頭疼,眼睛似睜非睜地看了進來的人一眼后,飛速閉上:「擦臉。」
幾息安靜。
一張冰涼潮濕的帕子在他臉上胡亂地擦了兩下。
這究竟是什麼窮困潦倒的地方啊,找個會伺候人的都找不到。
原音流臉被擦得生疼,不滿地嘆息一聲,準備坐起來,但頗為費力地嘗試了兩三次,也沒讓背脊離開床鋪三寸高。最後還是一道力量在他背脊上一觸即收,把他給託了起來。
原音流總算睜開了眼睛。
他慢吞吞下了地,慢吞吞站直身體,又慢吞吞對言枕詞點了下下巴。
站在床前的言枕詞眼睜睜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好不容易起了來,起來了也就算了,站直的那一刻居然還輕微搖晃一下身體。
他頓時對劍宮的未來產生莫名憂慮。
然後他才意識到,對方剛才點那一下下巴的意思是……讓自己替他穿衣服?
穿好了衣服,再喝了一杯溫水潤潤嗓子,原音流總算清醒了。
他托著下顎:「上午吃什麼?」接著不等言枕詞回答,「簡單點,來金乳酥,千香餅,以及一碗雞絲粥吧。金乳酥以乳與酥合為宜,千香餅以剛下枝頭的花揉汁,雞絲粥不要見雞絲,湯清不可有雜味。」
言枕詞淡淡道:「有肉菜包子、饅頭、白粥。」
原音流一閉眼,生無可戀:「這破日子還有個什麼過頭?!」
言枕詞想了想:「金乳酥、千香餅和雞絲粥不一定有。但是負責傳功的齊長老性好美食,她那裡準備的早膳肯定不會簡單,如果原公子覺得三齋堂為普通弟子準備的早膳不可入喉,我可以去齊長老那邊看看。不過虎口奪食,風險太大,除非——」
原音流:「除非?」
言枕詞:「除非待會原公子願意帶我去接天殿開開眼界。」
原音流聞言,總算將目光落在言枕詞身上。他上下打量了言枕詞兩眼,眉心微蹙。
這是想說一個洒掃之人沒有資格進入接天殿嗎?言枕詞暗中揣測。
原音流:「你從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沒換?」
言枕詞:「……」
原音流:「換身衣服,洗了手,再去給我端早膳。吃完早膳,你跟我一起去接天殿。」他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不然待會連個奉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言枕詞覺得他搬起石頭砸到了自己的腳。
一個時辰后,太陽正式躍出雲端,中峰上古鐘一響,清幽的鐘聲傳遍山巒。
隨後,接天殿開啟,諸位長老與原音流一同入內。
掌門不在,三大長老坐在上首,原音流坐在他們正對面,兩側分別盤坐著其餘劍宮高人,如薛天縱一輩的弟子則都立於自己師父身後,背背長劍,手持拂塵,端容肅顏,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站在原音流背後的言枕詞了。
他雖然一樣端容肅顏,但手持的是茶具,肩頂的是茶巾。
自進入殿中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很多視線在自己身上打了個圈。不過他眼觀鼻、鼻觀心,全當他們不存在。
端木煦保持了昨日的親和,對原音流笑道:「掌門早與音流說過加入劍宮的事情,現在音流看看喜歡哪個長老,就入那位長老的門牆,拜那位長老為師吧。」
原音流同樣微笑:「晏真人沒有說過這事。」
端木煦:「說過。」
原音流:「沒有說過。」
端木煦突然一嘆:「掌門自昨日昏迷之後至今未醒,劍宮上下都十分憂心。之前只有音流與掌門共處一室,也不知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暗示意味也太重了吧。
其餘長老紛紛側目。
「所以,」端木煦笑道,「音流是留下來當劍宮的徒弟呢,還是留下來配合劍宮調查呢?」
原音流看向其他長老。
其他長老和言枕詞一樣眼觀鼻鼻觀心。
原音流確定劍宮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肯定要把他留下來了。
他思考片刻:「晏真人雖然讓我留下學武,但沒說讓我拜誰為師。」
端木煦見好就收,恢復一開始的和和氣氣:「不錯,這師徒一事,還是看音流你自己喜歡。」
原音流敷衍:「我不太了解這幾位長老……」
端木煦道:「劍宮三大長老、十方殿主,皆聚於此。音流你不了解也沒有關係,大家給你看一眼招牌絕學,你喜歡哪種就學哪種——就從我開始吧。」
接著,他沖眾人笑一笑,伸出一隻手來,掌心朝上。
只見一朵嬌嫩的花由無形自有形,在他掌中徐徐出現,風吹葉動,體態婀娜。
當這花自含苞至盛放,突地就中分裂,四下飛散!
花、葉、莖,一樣樣往常柔韌之物在此刻卻化作薄如紙、銳如鋒的利器,倏忽既至人前,又倏忽散作清風。
端木煦左邊的一位中年女冠面如滿月,眉目溫和,此時微笑:「端木師兄的《大生大往真經》又進益了。」接著她對原音流說,「我乃傳功長老。」
說完,紅唇微啟,輕輕吐了一口氣。
只見一團巴掌大小的雲霧驟然出現人前。眨眼間,雲霧由白變黑,黑沉沉的雲朵中不時沉悶作響,不時亮起一道閃電,又過一刻,淅瀝瀝的小雨也自雲霧中落下,打濕地面。
她再一招手,雨也收,雲也散,一切皆了。
上三位長老就剩下最左邊的一位還沒有動。他也是一位中年道士,眉目方正,不怒自威,正是薛天縱的師父,執法長老翟玉山。
翟玉山神色淡淡,沒有開頭兩個人那麼花哨,就豎起指尖,抬手一指。
一道長約一丈的劍氣橫掠而過,直接劃開空間,展露世界真實!
這一下,座中諸人盡皆嘆服,讚揚之聲不絕於耳,除了原音流。
原音流眼中只見一群人各變把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吵吵鬧鬧,中間連給人緩口氣的時間也沒有。
他一開始保持微笑,接著用扇子撐著額,最後乾脆用手捂住面孔。直到又一次又一個人表演結束,原音流立刻抬頭,再次確定:
「選誰當師父由我決定,是吧?」
「沒錯。」端木煦肯定道。
「那好,就他了。」原音流將手一指,斬釘截鐵。
眾人的視線均隨原音流所指方向看去,看見站在原音流身後的言枕詞。
言枕詞:「……」
他鎮定自若,露出微笑。
全場寂靜,在場半數人露出或驚異或不悅的神態來。
端木煦心中同樣有驚異,並且他還在反覆思考著原音流的用意:這個曾被掌門反覆提及,有「原西樓」之雅號的年輕人這一指,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是純粹想要攪亂拜師儀式,還是有更為深沉的想法?
這樣的思考讓端木煦沒有立刻表明態度,直到翟玉山冷哼一聲:「荒唐!」
這一聲倒讓端木煦清醒過來。
他先看向言枕詞。他記得這是日前隨薛天縱上山的弟子。劍宮修劍,入門弟子身上可見劍心,有此一點,於師長眼中,無人可仿冒劍宮弟子。他問:「你是誰門下的弟子?」
言枕詞躬身:「弟子原本是外門弟子,昨日被薛師叔提拔為精舍洒掃。」
薛天縱嘴角抽了一下。
端木煦又轉向原音流:「一個洒掃弟子,音流真的要選其做師父?」
打斷了劍宮諸人的強行推銷,原音流又可以搖著扇子笑眯眯了:「怎麼,不行?之前長老才說選誰當師父是我/的/自/由。」
端木煦並無強迫原音流改變決定的打算,他笑道:「既然音流決定了是他,那就是他。不過以後這稱呼就該改口了。」
端木煦一指薛天縱:「他是叔祖。」又一指自己,「太上長老。」
然後笑眯眯看著原音流臉上的笑容再次掉下來。
接著他再說:「本來你做了決定,現在就該由你師父帶你見祖師像拜師了。不過未到你叔祖一輩,不可入祖師洞,也沒有單獨的洞府,也不能去一觀離禹塵劍,除非——」
原音流就看著端木煦。
端木煦好聲好氣:「除非將劍宮入門功法修至三層,便可嘗試進入離禹塵劍所在之地,這全是劍宮宮規——好了,都去吧。」
接天殿中的拜師以一種意料之外的結局落幕。
離去的人各有所思,還留在殿中的三位長老也有不同的意見。
傳功長老齊雲蔚十分不悅:「端木煦,你身為三大長老之首,被掌門託付照料原音流,現在竟放任他胡亂行事?」
端木煦自眾人離去之後就閉目沉思,此時睜開眼說:「掌門為何一意讓原音流加入劍宮?自然不只是因為原音流是掌門後輩,更因為他是原西樓。劍宮武功高絕之輩層出不窮,卻少一個看清天下大勢的智者……」
齊雲蔚打斷端木煦的話:「這事不用你來重複,誰都看得明白。」
端木煦:「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原音流不過二十許,已博古通今,學富五車。他若分出一半精力放在武學上,是另外一個薛天縱,還是泯然於世的那些人?」
翟玉山從眾人離去后便閉目養神,直到聽見薛天縱的名字,才張開眼睛淡淡說:「掌門之令,我不便置啄。但我徒兒添為三代大弟子,本是眾望所歸的塵劍下任執掌,如今陰差陽錯,你們打算怎麼向我徒兒與劍宮其餘弟子說明?」
自接天殿出來的原音流根本不用考慮「之後」,因為問題現在就來了。
回到精舍的言枕詞問他:「劍宮有三大入門功法,你想學哪一種?」
原音流沉思著:「好吧好吧,不就是學武嗎?我要學一種符合我標準的武學。首先,它要優雅的,有氣勢的。」
言枕詞站著聽。
原音流沉思著:「不打打殺殺的,斯文的。」
言枕詞坐著聽。
原音流繼續沉思著:「可站著不走著的,可動口不動手的,可思考不說話的……嗯,差不多這樣吧!」
說完,他一抬眼,發現言枕詞不知何時坐了下來,翹著二郎腿啃起了鴨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