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月見明
我本也沒指望一個老嬤嬤能告訴我多少事情,然父君他們三個都指望不上,便只能靠其他人知道些一星半點。但只這一星半點中的半句提點,卻好像在我腦袋上狠狠敲了一悶棍。
我愣愣盯著桌上涼透的茶水,瑩瑩的茶色已經沉下去,浮上來一層褐色的茶油,好像淋漓的傷口上結成的血痂。我眨眨微微有些刺痛的眼睛,才發覺天色早已暗下來,周圍的空氣一動不動,除了我的呼吸,廂房內沒有一絲生氣。我渾渾噩噩拈了個訣,撲的一聲,桌上的燭台被點亮,映出窗外守著的人影。不待我出聲,蕭然的聲音已經傳進來:「小祖宗,你可歇夠了沒?」我才想起來,送那老嬤嬤走的時候傳話出去要歇一歇,身上的衣服卻還沒換。外面的聲音遲疑了一會兒,道:「我要把葯端進去了。」我走上前打開房門:「又不是沒有小宮娥,你何必這麼勞心勞力的。」他上下打量我一圈:「你不說要換衣服么?」我眸色閃了閃:「啊...我又換回來了唄。」那廂卻沒了迴音。我抬起頭來看向他的眼,隔著葯湯泛出來的氤氳的熱氣,裊裊的倒看不大真切。兩人就那麼對視了一會兒,他好看的眉峰微微聳起來:「小音,你怎麼了?」他的眸子好像黑不見底的深潭,看得我直欲陷進去,我別開他的視線:「我沒怎麼...只是今兒那嬤嬤來這一趟,倒叫我知會了一件事。」我低垂了一雙眼,盯著鞋尖兒,終於沒忍住,道:「檮杌,克盡天下水族。若我沒記錯的話...蕭三殿下,實實在在是東海的一條白龍。」他端著葯碗的手微微一抖,走上前把葯放在桌上,笑道:「這葯端久了倒燙手。」我沒搭話。
他微微咳了兩聲:「不過使不出術法罷了,你何必那麼緊張,我的殘霜劍一向比較爭氣。」我只覺脖頸處梗得發痛,輕聲道:「你莫要欺負我上古史學得淺,那檮杌怎樣我如何沒領教過,兩位神君都落得一身累累的傷,遑論術法都使不出的...」蕭然輕笑一聲:「那凶獸本就被翎叔他們打得半死不活,我這個雪中送炭送的卻有些窩囊。好比樹上的棗兒本就熟得透透的,把它打下來是個多大的事兒。」
他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倒叫我說不出話來反駁,一個人若千方百計守住他真心想埋葬的秘密,譬如做個假脈唬過白夜帝君,況且這秘密不傷天不害理,我也只能遂了他的願罷。
窗外有風穿進來,燭影動的散亂妖嬈,晃得我的眼狠狠花了花。我眨眨眼,假裝鬆了口氣:「啊…那你沒事便好…」「那喝葯吧。」「嗯,」我端起葯碗,「不過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青丘遭禍的。」他稍微彎腰,對上我的眼,輕笑道:「你猜。」我眉眼彎了彎,把葯碗猛的往他臉上一送,險些潑他一臉葯汁,他忙倒退兩步:「我若說了…你莫要打我。」我認真點點頭。
他托起我系在腰間的血玉:「離開閬風時,我實在放心不下,便在你送的玉上下了牽思引。這玉陪你幾百年,與你總有些感應。」牽思引有兩種施術之法,要麼直接下在對方身上,要麼找一與雙方都有緣的媒介,譬如這血玉。牽思引施成,即使千里之外,也總能察覺被施引之人的動向和安危,只這牽思引只能實在用得一次,這次來青丘之後,估計已經自行散去了。我睫毛輕顫:「那你為何不告訴我?」「沒有人喜歡自己背後有一雙眼睛,但我還是這麼做了,你那麼冒失,總讓我放不下心來。那****察覺你下了九重天,心裡總是不安,便悄悄出關來尋你…」
我咕嘟咕嘟把葯汁灌下肚,只覺得從舌尖到五臟都苦了一遭兒,皺皺眉頭笑道:「這麼想罩著我啊?」他揉揉我的頭:「自然,你可是我親師妹來著。」
我聽得這一聲,只覺得心悄悄往下墜了墜,還是鼓起勇氣看著他:「我們六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小聲問道:「你既想罩著你親師妹,為何斷了來信,為何不曾來尋她一回?」
我覺得自己實在是無理取鬧,可在蕭然面前,我似乎沒有辦法理智起來,往深處講,這是佔有慾的一部分,就像我心裡有他,倘若硬要分出去,我怕我便沒有心了,沒有誰可以沒有心,我便要把他永遠鎖在心裡。
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道:「你只要記得,我不會離開你,小音。」
我覺得很圓滿。
不管他是以什麼身份承諾不會離開我,師兄,知己,或是恩人,只要我能看見他,時時想到他,他也能想到我,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