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天元九十九年,北寒邊陲。
冬至已過,歲暮天寒,整個白渡城都沒在皚皚雪蓋之下,冷得出奇。如今雖是年關將近,白渡城中煙火氣倒不盛。
連年的征戰,加上去年北寒國內遭遇了百年一見的大旱,已使白渡城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皇帝雖然為此發了不少賑災銀兩,可到了白渡城中早已被蛀蟲吞的只剩其中一二,所以百姓們最後拿到手的可稱寥寥,這更是讓白渡城雪上加霜。
再說,如今這樣的年歲,白渡城中寒門之人就是有著銀子,恐怕也買不著幾口肉吃。世族、官僚以及一些豪紳巨富倒是還好過些,起碼等過年的時候,那幾盤主菜肯定是不會少的。
自古都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渡城也不例外,不過好在百姓尚有一口稀粥果腹,不至於民怨迭起鬧出個起義暴動什麼的。
因為此間的種種原因,城南粥鋪成了如今白渡城中最為炙手可熱的鋪子。今個更是如此,因為今日按慣例是要喝粥的!
可惜,唐無衣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唐無衣是個無主魂魄,再說通俗點,就是鬼。
但是唐無衣不是一般的鬼,他是個有身份的鬼,還是個知書達理的鬼,沒事兒可不會去幹些嚇人害命的勾當。畢竟他生前乃是世族子弟,又是北寒將軍,多少也可以說是皇都少女們的夢中情人吧!
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唐無衣現在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小鬼。吊著白眼算了算時辰,唐無衣將腹部外翻的爛肉塞回肚子里,決定飄去城南粥鋪。
城南粥鋪的主人姓李,聽說以前是個秀才,只是官場始終不得志,最後回家賣起了粥。
雖然讀了不少經綸,但李秀才始終是心有鬼神,而且今天是北寒的浮生節,所以李秀才昨夜就將鋪子里的碗碟擦成了鋥亮,今個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便設好了桌椅,現下日出了,正在熬粥。
「嘖,再一柱香,再一柱香,老天你可開開眼吧。」李秀才熬粥的動作很急,他心裡念著粥飯可得快些好,畢竟只要太陽上了中天,自個兒可必須將供奉擺出去了。
他所謂的供奉,是給他心中鬼神的,譬如,唐無衣!
約莫是在太陽沖雲的一刻,李秀才的粥終於是熬好了,他也顧不得燙手,直接開盛。緊趕慢趕李秀才終於趕上了供奉,殊不知他擦拭汗水欣賞自個兒成果的一刻,唐無衣已經懶哈哈的蹲在他門口吸溜起熱粥了。
「嘖,鹽巴放少了,要是放在以前——」唐無衣嘗了幾口覺得不甚滿意,本想對這柴火粥評頭論足一番,猛然間卻是想起了什麼,愣了下神又低頭默默喝了起來。
也是,他現在是個吃飽就好的小鬼,想那些還有什麼用呢?
寒風呼嘯,唐無衣就這麼默默蹲在那兒,他把李秀才放置的供奉粥碗挨個喝了個遍,末了垂頭摸摸自個依舊翻著爛肉且沒有吃飽的肚皮,無奈的笑了笑。
又動手塞了一次外翻的碎肉,唐無衣抬頭看向空中,雲壓金烏,雪的勢頭越來越盛了。他張口接了幾片雪,轉眼看向街上,整條街只有稀疏幾處窗燭,看樣子白渡城依舊還未醒來。
約莫是到了辰時,大街上開始熱鬧起來,就算白渡城如今是如何的貧窮,但浮生節這天百姓們還是得闊綽下的。而街上熱鬧了,李秀才的粥鋪也該開始熱鬧了,等會兒那些家中熬不了粥飯的,就會想著在他這裡喝一些。
「秀才,來碗江米粥,要稀口的,稠了我可買不起。」人還未到,男子的大嗓門卻是到了,唐無衣一聽就知道是城北賭徒王來了。
那不是,只片刻,一名渾身補丁的瘦高男子到了門口,再看看他臉上,眼圈還被人打腫了,不過模樣確實俊俏。唐無衣瞥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賭徒王名聲這麼臭了還能騙得不少城北小娘子為他掏賭資。
李秀才是個熱心腸的,賭徒王沒少賒他的粥,還不還不說,李秀才倒是每次都給他吃了。這會兒李秀才看到他立馬酸兮兮的說道:「看你身上衣服補的,若不是你好賭好嫖,這麼個人兒早該混得有模有樣了。」
賭徒王將揣在懷裡的手抽出來,跟著他那皺著的眉頭一起擺動:「哎,你別念我,我煩這個。今個我可是帶了銀錢來了,江米粥!」
李秀才泯了下唇無奈說:「瞧你的德行,就來。」
說起來,唐無衣是最喜歡看這對冤家湊一起了!
這李秀才總喜歡看著賭徒王喝粥,按賭徒王的話來說,你看小姑娘呢?可李秀才就是不厭煩的,今天也是,他手腳麻利的端了江米粥給賭徒王,安安靜靜的坐在他邊上看他喝。
賭徒王嘗了一口,抬頭疑惑道:「咦?怎麼是稠的?」
李秀才眼神忽閃了下:「哪能,這是稀粥,你喝吧,我保准不收貴了。」
聽了李秀才的話,賭徒王算是放下了心,興高采烈的喝起江米粥。他三下五除二就將一碗下了肚,末了擦了擦嘴放下三文銅板,臉上儘是滿足的享受樣,只可惜的是他那肚子還在咕嚕。
李秀才也聽見了那尷尬的響聲,眉梢微微翹起,笑說:「我再給你盛一碗?」
「別別別。」賭徒王連連搖手:「我銀錢可不夠再吃一碗了,要命,要命啊!」
外頭冷風忽的吹了進來,李秀才攏了攏衣領子沖賭徒王挑眉:「不收你錢,你陪我說說話吧,現在人還不多外頭又冷,我一個人怪無趣的。」
「這,成吧!秀才啊秀才,你這麼做生意要是換了以前我們在——」
賭徒王忽然不說話了,神情低落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李秀才就也沒為難他。
「喏,粥。」少頃,李秀才從灶台邊回來,唐無衣湊近了一看,又是一碗稠粥。
「粥。」賭徒王低聲跟著念了個粥字,端起那碗江米粥,卻是不動口。
這會兒唐無衣也加入了圍觀賭徒王的行列,他已經好奇很久了,賭徒王到底有何特別,能跟他享受一樣的待遇。不看不要緊,這一湊近了,唐無衣竟然看到賭徒王胸口刺著—個唐字。
大概是因為賭徒王一直不吃,李秀才有些慌,問道:「怎麼不吃?是不是手臂舊傷又犯了?要不要我給你喊大夫!」
男兒有淚不輕彈,大概這只是一句空話,李秀才才問完,賭徒王突然哽咽起來。這讓李秀才更慌張了,他連忙挪了幾下湊過去扶住賭徒王胳膊:「怎麼了,怎麼了?」
此刻賭徒王已是淚涕橫流,聲音嘶啞的說:「沒,我只是想起將軍他再也吃不到江米粥了。」
賭徒王這次估摸著是真的想起傷心事了,李秀才還沒問他就開始說他的將軍,他口中將軍自然就是唐無衣,而他則是三年前白渡之戰的幸余。
唐無衣很難想象,這麼一個精銳唐家軍竟會淪落至此!其實唐無衣當時很想突然現身對賭徒王說一句,「你將軍我和你是一樣的待遇!」
只可惜,在賭徒王的回憶里,唐無衣也有些迷茫。
唐無衣死三年了。
北寒唐家世代從軍,唐無衣幼時為北寒皇帝向輕寒之伴讀,年長些后隨父親入了唐家軍,一路功勛加身,年歲十八便已封將。他在朝堂上有北寒皇帝賞識,而背後有北寒唐家鼎力支持,看似仕途平坦,實則不然。
唐家頂了北寒半邊天,另外半邊卻是來自寒門,寒門與世族素有衝突,更何況那位何晏又是唐父的政敵!偏偏唐父心大不嫌事兒多,還給唐無衣定了門要命的親事,不管有意還是無心,反正正好就搶了何晏的心上人。
於是,在無邊的嫉妒與恨意里,唐無衣最後一次出征,被何晏害在了白渡城,從此魂魄無歸。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聽起來是一名將士一生最大的榮耀,於唐無衣則不然,那是他的恥辱!
唐無衣不是堂堂正正戰死的,而是死在了陰謀里,被被收買了的親信一槍穿了胸腹,要命!更可惜的是當年追隨自己的將士,因為沒了主將,在白渡城之戰中被照日軍輕易殲滅。
唐無衣想想,如今若是還有倖存的,大概都過得如同賭徒王一般落魄吧。
要說人死了成了鬼,最多乾的事兒的是什麼?那便是有仇報仇,簡稱索命!
可唐無衣不是,或許是因為生前沾了太多血腥,除了剛死時的一些怨恨,唐無衣竟沒半點回京復仇的念頭。還有就是唐無衣曾是世族,生前過得太拘束,為家族為地位,現在的唐無衣甚至覺得做鬼后自由自在的生活挺好。
但是唐無衣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那就是沒能在死時趁早去淵極看看那小腦殘如何了,畢竟鬼知道他現在會出不去白渡城。
身邊賭徒王和李秀才還在憶往昔崢嶸,嘆如今時局,唐無衣卻是覺得無聊了。他們二人明明是說著關於自己的故事,唐無衣卻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局外人。
想了想,唐無衣決定飄出去逛逛,他保證今天一定會很熱鬧!
不管別人看不看得見,唐無衣還是習慣性起身理了理自個兒的儀容,方才想走,粥鋪外驀然響起了一陣哭嚎哀樂。
「秀才,這哀樂是怎麼回事?」
賭徒王他們也注意到了這陣騷動,雙雙湊到門邊跟唐無衣一起側首看去。
李秀才眯起眼望了好久才說:「哦,這應該是城南唐家的小公子出殯,可惜他才到十八,前幾日被人傷了胸腹活不成了,這會兒大概是過頭七了。」
「唐家?」賭徒王雙目微張:「就是那個賣香料的唐家?」
李秀才沖他點點頭:「是,就是那個。」
雖然他們看不到,不過一旁的唐無衣卻是連連搖頭,已經不知嘆了多少回氣了。他道:「哎,真是慘啊,跟我一樣的年紀還同姓,這麼不湊巧還是同樣的死法,真是慘啊。」
就在唐無衣嗟嘆的時候,唐家送葬的隊伍已經走到李秀才粥鋪面前了。
那隊伍真是浩浩蕩蕩!
前頭有十八個婢女齊齊撒著紙錢,地里的雪才被他們踩髒了,天上紙錢飄下又成了一層皆白。撒紙錢的婢女後面跟著兩個筋肉突出的壯漢,唐無衣看了興沖沖的跟自己打賭,他篤定這倆大漢絕對能輕易抬起一尊石獅子。
壯漢中間夾著的是一對喪服夫婦,男的差不多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啜泣著摟著一旁垂淚的婦人。婦人保養的極好,身上穿著素白紗衣,雖然如此還是顯得雍容,一看就知道是後面棺中人的父母。
他們又走了會兒,唐無衣才看到是八人抬棺,而那棺木竟然用的金絲楠,可見其家中富庶已比世族。棺木後面還跟了二十幾人,一行皆是哭天搶地,傷心點的就差去撞棺木了。
看著送葬隊伍路過自己面前,唐無衣突然有些艷羨死去這人,畢竟他的屍骨現在埋在哪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無意識間,唐無衣竟跟著送葬隊伍飄了出去,在哭嚎聲中唐無衣盯著那棺木愈發出神。
驀地,眼前一黑!